作者:余何适
因为担忧洛枭生死,她的胸前起伏不定,喉间凝滞良久的腥涩血气不断上涌,终于“哇”地一声吐了一口血来。
凤冠堕地,珠钗折断。鲜红浸染了她的嫁衣,其上描绣的鸾凤与她一道泣血,哀艳凄美。
“朝露!”李曜惊觉,想要将她扶起。
就在此时,疾风一阵,案前的大红喜烛微微一晃。
一道声音破空而来,金光掠过,撕裂了凄迷的夜色。
一支金箭自远处的檐顶飞来,穿堂而入,直直刺向李曜。
他身形影动,下意识地松开了捉着她腕的手,向另一侧避去。
迅猛无比的箭矢擦着他肩头而过,先是划破他玄底扬赤的华贵翟衣,将堂前高悬的大红“囍”一下子射落,碎裂一地,满堂颓唐。
此箭并非致命,只为羞辱。
在场所有武将纷纷拔刀,全全戒备。
门外传来一人慌乱的脚步声。来人几近是连滚带爬奔入礼堂,面色惊惧,禀告道:
“殿、殿下,高昌王军突然出现,将整个驿馆围了起来!”
众人一惊,纷纷朝外望去。只见驿站的大门已被轰然破开,大片金甲随之如潮水一般涌入,火杖通明,阵势骇人。
见此情此景,哪怕是身经百战的梁军都有些发憷。
只因此次入城,只带了少量精兵护卫,人寡力薄,只欲暗度陈仓,从未想在高昌起明面的冲突。未曾料到,竟然真的惊动了高昌王军。
跌坐在堂前的洛朝露艰难地抬首,撩起眼皮,朝那重重金甲望去。
她心头一动。高昌王军只听命于国主一人。
是那个人,来了吗?
可千万不要来啊。
满目金光浮动,她吃力地睁开眼,一一扫过去,没有看到那道玉白的身影。
朝露轻舒一口气。
终于,她微阖的眼帘望见了洛枭玄黑的身影,手执弓箭,气势凛然。
她看到地上四分五裂的“囍”字,心想这样好的箭术,也只有她三哥了。
可惜她浑身颤动,没有半分力气,只能跌跌撞撞地、极为缓慢地朝他走去。
堂中亲卫咬牙想要拦住她,却被人多势众,几近他们十倍的高昌王军团团制住,不能移动分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去。
朝露的眼皮越来越沉,狭小的缝隙中,恍若看到一道陌生的金光朝她疾奔而来。
下一瞬,她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有力的臂膀环住她的周身,淡淡的旃檀香盈满她的鼻端。
朝露瞳仁一点点睁大,缓缓抬眸,望向紧紧将她拥入怀中的男人。
眉宇依旧英挺,却锐利如锋刃。双眸依旧澄澈,却燃着熊熊火焰。
相依相拥之中,他雄浑的火焰烧至她的身。
一刹那,她凝固的血液又开始流动起来,她停滞的脉搏又再度跳动。
他还是来了。
她以为她已和他相隔这世间最为遥远的距离。
他在佛门内,她在红尘中。
相思相望不相亲。
前世无尽的愧意与遗憾,今生始终无法宣之于口的爱意。最后生死当前,为了成全而深深掩埋的期许。
可他就在她面前,褪下了华贵的袈裟,身着凶厉的甲胄,神祇一般地出现在她此生最为绝望的时刻。
朝露想要唤他的名字,却发不出声音,唯有清泪一行行地流。
他温柔地拂去她的眼泪,将袖中紧攥多时的绳结放在她掌心。
他的声音有几分沙哑却坚定不移:
“朝露,我来娶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佛性犹如日轮,体明圆满,广大无边。”引自《十地经》
第89章
泼墨般的夜幕渐渐沉了下来。
黑暗中,一束束火杖在燃烧,火星子噼里啪啦作响。
洛朝露苏醒过来的时候,已是入夜。
榻前的烛火晕开一圈一圈昏黄的光。
她平卧在驿馆厢房里,底下垫着柔软的毡毯,身上盖有锦缎衾被,唇角的血迹和泪痕也已被擦干。
她体力不支,又昏睡了过去,不知已过了多久。
方才的一切仿佛只是一场幻觉。
意识消失前,她好像又看到他了。
他的怀抱比夜色更汹涌,将她紧紧箍在胸前,她无力挣脱,也无法挣脱。
她仿佛能听到耳边他疾行后剧烈的喘息,看到他身上斑驳的血迹。
自离开他后,她经常梦见他。
梦里的洛襄温润如水,和从前那样,在堂前对着信众开坛讲法,在月下和高僧一道编译佛经。
从来没有这个模样的。
她的病越发重了,连幻觉都变得如此离奇起来。
朝露重重咳嗽几声,朝着紧闭的门出了一会儿神。
好似听到里面的动静,门在此时“嘎吱”一声开了。
一道高大修长的身影推门而入,走了进来。逆着外头火杖的光,看不清面容,身上的甲胄随着他大步走来而锃锃轻鸣。
朝露头脑昏沉,眼帘一张一合,迷迷糊糊中,看到来人行至榻前。
她眼皮很沉,所见是一片淄黑衣角,翻墨一般透入眼底的罅隙。
“三哥……”她以为是洛枭,艰难地发声。
男人坐在榻沿,从她背后将她从榻上轻轻扶起来,让她倚靠着他的胸膛。
她的头无力地后仰,抵在他宽阔的肩头。
朝露想要发声,喉咙里血丝凝滞,干涩无比,微微一动,只觉喉间撕扯一般地痛。
此时,她的双唇被茶盏的边缘抵开,一滴一滴的清水流淌入她火辣辣的喉。
他手执茶盏,在喂水给她喝。
水是烧沸后放了几刻的,还带着微微的温热,入口如久旱逢甘霖。
朝露小口小口地抿着,那人也小心翼翼地将水缓慢地送入她唇口。
吐血后鼻端尽是血腥气,清水莹润后,她恢复了些许嗅觉,一呼一吸之间,一丝熟悉的檀香沁入心脾。
可洛枭身上怎会有檀香?
朝露心下一沉,缓缓偏过头去,目光对焦,瞳仁张开,对上他清亮的黑眸。
男人也在深深望着她。
一身淄黑玄衣,衬得他的轮廓愈发分明,削薄的唇紧紧抿着。微凹的眼窝透着几分憔悴,目光却犹为灼亮。
不见袈裟,不见佛珠。连身上的檀香都淡不可闻。
一刹那,朝露苍白的脸上血色全无,理智一点一点回笼。她别过头,拂开了他搂着她肩喂她水的臂膀。
她的惊愕和抗拒,洛襄尽收眼底。他放下茶盏,不动声色地道:
“醒了?先听我说。”
朝露眸光闪动,看到他棱角分明的下颚在她头顶,说话间微微一动。
“我令人买通了北匈单于的大阏氏,劝说单于今后不会再追究你三哥阵前脱逃之失,对外只道右贤王已战死。洛枭不需要东躲西藏,也不需要大梁的庇护,会恢复自由身。”
“我与洛枭商议后,已各自遣使往大梁,以高昌国主和乌兹王子的身份向大梁皇帝递交国书,愿与大梁修好建交。潜入我高昌王城的大梁皇子和梁军已被我悉数囚禁,待大梁使臣一到,便会被皇帝召回京城。”
“你还有什么理由,要嫁给大梁皇子?”
朝露哑然。
她刚恢复意识,就听到他缜密严谨的布局,做出当机立断的筹谋,也一并也断了她的退路。
巨大的懵怔中,朝露垂下眼,目光落在身上的嫁衣,下意识地退开他的怀抱。
她不习惯与他在清醒的时候这般亲密。
她的手垂落下去的时候,被男人一把攥住,紧紧扣在掌中。
洛襄神色十分平静,目光带着几分锐利,低声道:
“我说过,你只能嫁给心悦之人。”
他一直记得,在莎车王寺,他将她父王的婚书递给她之时,她固执地说不想嫁人,因为她已有心悦之人,那个人永远不会娶她为妻。
后来,他以为她的心悦之人是戾英,她没有辩解,只道一句“与心悦之人,做欢愉之事,何错之有?”
太多的细节,太多的端倪,被他一一错失了。
幸好,还不算太晚。
“绳结的寓意我知道了。”洛襄唇角勾起,手心掌着她的手背,拇指摩挲着她手里的绳结,道,“结发夫妻,永结同心。甚好。”
“亦吾心之所善兮,虽九死犹未悔也。”他念了出来,微微一笑道,“你写的,我也全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