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我们本就不是佛弟子,但是想为佛子道贺,特地前来高昌观礼。不成想,没见到佛子受封,反倒见证一门顶顶好的亲事!快哉快哉!”
“梁人欺人太甚!扰了人家拜堂成亲,洞房花烛的好日子,气煞我也!”
越来越多的人汇聚起来,黑压压的一片如怒海争锋,直向梁军袭来。
梁军首领本想挥刀乱砍,可带血的兵刃没有吓退早已在战乱中见惯生死的流民,反倒又一度激怒了他们。
和北匈一样,梁军今日可以对高昌任意施为,来日也可以对他们的安身立命之地任意施为。
没有人后退,所有人义愤填膺,以肉身为阵,化臂膀为刀,向身经百战的梁军和强权挥去。
四面都是人潮,梁兵接踵摩肩,根本无法拔刀清道,无法施展武力,渐渐被围拢来的人群压制在中心,毫无战力可言,只得束手就擒。
高昌王军将士齐声道:
“今天是我们国主和朝露姑娘成亲的大好日子,梁人速速退出城门外,否则休怪我们不客气!”
朝露凝视着被“信徒”簇拥着,还在频频回望她的洛襄,莞尔一笑。
他就是值得天底下最好的赞美。
壮士们慷慨激昂,为他而战,朝露身临其境,眼见此景,心中亦是波涛汹涌,情动难抑,随即喉头一涩,唇角又溢出一丝血来。
洛襄看到她身形虚晃,飞身穿过人群,疾步走过去扶住她。
朝露倚在洛襄身旁,小声道:
“这些人底子不错,只需我三哥稍加训练,定是能征善战之士,可以征为兵士做高昌守军呢。”
她心中始终记着前世的时局。只要兵多将广,便是筹码,将来是可以与一统西域的大梁谈判和争取的。
洛襄见她这般病重,满腔心思还在为他筹谋,心中既是无奈又是怜惜。他伸出手,轻抚她柔软的面靥,柔声应下。
李氏见大势已去,此刻注意着朝露的一举一动,目光一直在她身上游移不停。见她吐血,李氏忽而上前捉住她的手一探,神色一点一点沉下来,朝洛襄厉声问道:
“她难道是喝了高昌的断魂酒?”
洛襄眸光一凛,道:
“断魂酒乃高昌王室秘辛,你又如何知晓?”
李氏大惊失色,双手紧紧握住朝露的肩头,凄声道:
“我儿,你可千万不能死!阿母的身家性命,一生所求,都系于你身上啊!”
洛襄起身,目中霎时涌满风雪冰霜,重声一字一字重复道:
“公主是如何得知断魂酒?可有解法?”
李氏已很快恢复了冷静,唯有面色仍有些许苍白。她敛起袍袖,双手端正地覆在腹前,述道:
“我曾有一位故人,她的夫君遇难,她本想每日喝一口断魂酒直至身死,却发现自己已怀有身孕,不忍再求死。我请了一位医术绝顶的汉医每日为她针灸续命,最后她顺利生下了一婴孩……”
洛襄心头一震,问道:
“那位可以续命的汉医,当下人在何处?”
李氏唇角勾起,哼笑一声,道:
“那位汉医已不在西域,早已回了长安了。”
洛襄追问道:
“公主是有办法找到那位汉医?”
李氏点点头,目光看到男人神容之间隐隐的犹疑,笑道:
“断魂酒剧毒无比,我猜她所饮不多,尚有一线生机。她是我的女儿,我怎会加害于她?”
李氏睨了一眼朝露惨白的面色,凤目微微挑起,道:
“再任由她不管,毒性继续深入下去,怕是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了。”
洛襄垂眸,双拳一点一点紧握在袖中。
微弱的力道轻轻扯了扯他的袍袖。
“我去长安。”朝露缓缓扬起脸,望着他凝重的面色,平静地道。
“朝露……”洛襄眉头紧皱。
他深知,她一直对大梁和梁人有着隐隐的厌恶和害怕,几乎是下意识地避之不及。他虽不知道,她的这份喜好缘何而来,但他做出了判断,她的内心必不想去长安。
他从来不愿违背她的意愿,可是这一线生机,虽是渺茫又必定危险重重,但实在太过诱人。
前世今生,劫难重重,好不容易有这番相守的机会,他不想放手。
在洛襄沉吟之时,一双带着凉意的小手轻轻抚过他紧绷的下颔。
怀中的她娇弱无比,身间似有柔光涌动,那笑容如芙蓉开面,美得令人神思难再。她红唇微微一动,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你说过的,有一日,便做一日夫妻。汉医为我续命,我想陪着你,多一日是一日。想做你的妻子,多一日是一日。”
她轻摇他的袖口,面上薄红,笑里带着几分娇气,在他耳边低声撒娇:
“夫君陪我去长安,好不好?”
“好。”洛襄拥她入怀。
这是她做他妻子后的第一个愿望。纵使他心知李氏不善,前路艰险,他也要为她达成所愿。
……
今夜的夜色终于渐渐静谧了下来。
高昌王宫的寝殿,宫人避退,大门闭阖,红烛罗帐昏。
喜烛暗昧的火光如平息的潮水一般,斑驳的光晕一簇一簇地透入晦色的帷幄之中。
帐幔低垂,光的碎影掩去了朝露面上的潮红,身上薄如蝉翼的纨衣因被握在一双炙热的掌中而微微汗湿。
之前也在同一张榻上躺过一回,那时只是试探和调笑,可今日的心境已全然不同了。
即便之前再怎么肆意妄为,那都是在梦中,知道他那时并不清醒,醒来什么都不会记得。
可今日算得上是他们真正的洞房花烛。
朝露默默等着。等得红烛一寸一寸烧成泪,滴落在烛台一圈。等得心跳加剧,眼角晕出一点一点的湿红,在不知不觉中又平添一抹艳色。
可一个时辰过去,他始终只不过安静平卧,一条臂弯环抱她在怀里,另一手漫不经心地勾着她披散开来,迤逦在他胸前的发丝。
唯独一双眸光又深又沉,映着幽幽灼烧的烛火,长久地望着她,一刻也不愿从她身上移开。
“你为什么心事重重的样子?”朝露从他怀中仰起巴掌大的小脸,轻戳他的胸膛,故意气呼呼地道,“娶了我这个妖女,你是不是后悔了?”
“可你现在后悔都来不及了。”
他空茫的目光微微一动,似是回过神来,宽大的手掌倏然捉住她乱动的手,皱眉纠正道:
“你不是妖女。不可这般说自己。”
朝露失笑。才成亲不到一日,他就像是要以夫君的身份管教她了。
她的侧脸枕在他的颈侧,浓长的羽睫颤如鼓翅,拂过他微微耸动的喉结。她抿了抿唇,装作不满道:
“不是后悔的话,那你在想什么那么出神?”出神到可以在新婚之夜冷落了她。
洛襄将衾被提上来一些,在她身间掖了掖,忽然问道:
“你的母亲对你好吗?”
朝露没有说话,她不知如何作答,慢慢试图回忆着印象中母亲朦胧的身影。
她记忆最深的,是母亲前世的结局。
母亲本是谋反的罪王之妹,作为宗室女被封为公主,远嫁乌兹。后来荣归故里,回长安觐见新帝,不知在朝堂说了些什么,惹得李曜龙颜大怒,当场驳斥。
朝露大惊失色,不顾一切奔过去的,正巧看到在满朝文武面前,刚烈的母亲一头撞向大殿的盘龙柱,以死明志,血溅当场。
她被殿前的门槛绊了一跤,趔趄着去扶的时候,母亲愤恨的目光分明死死盯着着她,大喊着“昭雪!为我们昭雪!”
到底是先帝亲封的公主,于大梁有恩。母亲虽顶撞李曜,在柱上头破血流,却保住了一条命,只是余生都变得痴痴傻傻。
朝露被软禁前去看她的时候,她披头散发,满宫殿地跑,时而嬉笑着指着自己的女儿叫“阿娘”,时而大哭地跪求她:
“我不要去和亲,我兄长是冤枉的……兄长救我……”
“我要为了他们昭雪……你,都是你,你害了我们一族沦为陪葬……”
而洛朝露以后宫干政,擅闯朝堂之名,从此就被李曜囚禁在明霞宫中。
可她心底隐隐知晓,不是这个罪名。
因李曜不准她提起母亲,也不准她祭拜供奉,甚至试图抹去大梁境内所有承义公主存在过的痕迹,其中,自然也包括她,洛氏朝露、大梁姝妃的痕迹。
她成了冷宫废妃,直到被国师救出宫。
见朝露沉默不语,洛襄其实已从洛枭口中得知了她的境遇,此刻一言不发,只是一下又一下,爱怜地轻抚她鬓边鸦云般的长发,低声道:
“别怕。我护着你,一生一世。”
残存的记忆在交汇,千头万绪的线索开始聚拢。洛襄抽丝剥茧,已在心中慢慢拼凑出一场宏大的阴谋之局。
他不会让她卷入这一场身世的泥淖之中。
待朝露一觉醒来,翻了个身,发现男人还抱着她,一直维持着她睡着前同一个姿势,一动不动。
夜色犹深,红烛已烧尽,化作泪冢。幽暗中,他的神容有几分怔忪,目色晦涩不明。
她不禁问道:
“你怎么没睡,可是睡不着?”
洛襄的目光落在她的额头,看到她扑闪的长睫,轻呼一口气,如同喟叹一般,低低道:
“我怕只是个梦。怕一醒来,你就消失不见了。”
朝露微微一怔,这才反应过来,听出他意有所指,低声道:
“是我不好。我看你每次月圆,都忍得犹为痛苦。我本来以为,被雪崩封在洞窟里,总归要死在那里了,倒不如……”
洛襄喉头滚动,目色暗沉,搂她更紧,淡淡地问道:
“你在当时就愿意了?”
闻言,朝露低垂螓首,贝齿咬了咬下唇,散落下来的长发掩住了耳根的通红:
“反正前世也……前世之事,本就是我害了你,害得你今世每逢月圆还要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