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绝望之际,忽有一道暗青的身影,像是一阵疾风吹来,伸出的遒劲的双臂将她一把推开。
黑暗中,温热的鲜血溅涌在她的面上。朝露抬手擦去,才发现不是自己的血。
男人挡在她身前,背上已插着一支箭矢,尚在回晃嗡鸣,细看,箭镞深深没入了肩甲,可见森白骨肉。
有那么一瞬,身形轮廓太过相似,朝露以为是洛襄。当男人缓缓抬起脸,她才认出来。
不是别人,正是李曜。
朝露瞳仁张开,还未反应过来,只见面前的男人身形猛地一颤,宽阔的背上又中了一箭。
他再也支撑不住,高大的身子倒下来,以刀拄地,半跪在地上。
她跟着跪下来,颤抖的手扶了扶他的肩头,唤了一声:
“李曜!”
朝露朝后方的营地一看,这才明白过来。
李曜竟然抗旨,带兵制住了皇帝带来的天子亲卫,他料到皇帝会有埋伏,默默带人跟着她来到这处谈话的缓坡。
她这才发觉,方才他一直跟在她和皇帝身后,只是被夜色掩住了身影。
他好像就在等这一刻。
背后大批的亲卫纷纷涌上来,惊呼大喊道:
“殿下!”“殿下!”
远处,皇帝的弓箭手终于看清了来人,一时停下了放箭,面露惊恐之色,双方各自僵持在原地。
李曜劲臂一挥,令亲卫退去十步之外,握刀的手死死撑地,手背青筋暴起,艰难地抬起头。
他的眼帘被血色所染,一片模糊。方才,他好似回到了前世那个雪夜。
她躺在他怀里,胸口中了箭,柔软的身体渐渐变得冰冷无比。她的目光无一处不是恨意,连遗言都是要狠狠地刺痛他。
绝不要再来一次了。
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来不及召集亲卫,他便冲了过去。
前世她走后,今生他回来,无数次在夜深人静时梦见她在他面前中箭倒下,大雪覆满她胭脂红的衣衫……
这样救下她的场景,他曾在梦中练习过无数遍了。怎么会失手?绝不会再失手。
胸口痛意和快意一道涌来,喉底的血腥往上泛,李曜微微喘息着,看到她惊惧万分,呆在那里,黑眸大睁,眼尾湿红,想要扶着他却又收回手。
还好救下她了。
他久久凝视着她,忽然笑了一声。
这一笑,含在口中的血便溢了出来,淌过他薄韧的唇角,化为一道明艳的红线。他一身戎装,黑眸里隐有猩红的血丝,因疼痛而微微眯了眯眼,低低道:
“前世,你不是恨我一箭杀了你吗?今生,我来还你。如何?”
朝露看到他两处箭伤还在不断地渗血,唇角也是血,慌乱中想要起身召来人:
“你要不说话,我找医官来救你。”
衣袖一紧,被他拽至身前。他气息微弱,却字字滚烫,拂过她的心,像是烧灼一般:
“朝露,我不想你恨我……我明明爱着你……”
他微微笑着,绝望地,无助地又一次道:
“两世了,整整两世了,无论我做什么,你一直不肯原谅我……”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咬牙切齿的愤恨中竟带着一丝委屈。
那样的天之骄子,那样不可一世的帝王,竟有这样深沉的执念。
朝露心中一片混乱,凝在眼角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前世积累的怨恨好似也随着泪水而一道消散了。
她抽一口气,怒目圆睁,朝着他厉声道:
“李曜你听好!你给我撑着,你的命,我赔不起!我根本不要你来救!……你给我撑下去!你要是死了,我更不会原谅你,生生世世都恨死你!”
闻言,他却又咧嘴笑了。
这么一看,她好像又回到了前世那个在乱葬岗救下他的明艳少女,那么盛气凌人,那么颐指气使,却又那么动人心魄。像是哪里来的小兽,时不时会咬你一口,又会回来帮你舔一舔伤口。
这样心动又心痛的感觉,又回来了。
要是一直这样,该有多好。
可惜,前世终是留不住她。
李曜稳住身形,咳出一股淤血,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随之而来的,还有父皇盛怒的吼声:
“李曜,你在做什么?!你这个蠢货,快让开!”
他闭了闭眼,就知道他的父皇不会死心的。
下一瞬,李曜睁开眼,已是一片清明之色。
他低吼一声,拔刀霍然站了起来。他抬臂,挥刀砍去了身上突出的箭镞头。他痛得咬了咬牙,一步一步往前走去,刀尖直指疾步而来的皇帝,冷声道:
“二十年前,我没能从你手中救下我的母后,让她一人惨死冷宫。今日我就算死,就要保护我的所爱之人。”
“父皇,你休想,再动她一根头发。”
昔年那个在冷宫前怒拍宫门的绝望少年和此时气势雄浑的无情皇子,二人的身影渐渐重合,凝结成一道人影。
他一声令下,身后数以千计的兵马已冲了过来,将皇帝和赶来的天子亲卫团团围住。
皇帝鹰视狼顾一周,怔了一怔,而后明白过来,冷笑道:
“朕竟不知,今日真正谋逆之人,竟是朕的儿子。”
李曜抬手拭去唇角的血痕,淡淡道:
“罪己诏一出,父皇在天下人面前可还有退路?不如早日退位让贤,成全儿臣的拳拳孝心。京畿大营,皆是儿臣之人,方才想让父皇自行回宫,父皇不肯,那么儿臣只能以兵强请了。”
皇帝面色铁青,眸光阴沉如暗夜,死死盯着眼前一直以来恭孝的四皇子李曜。
他一直以为自己善待他,不让他受废后的影响,甚至还将他抱至皇太后膝下,由她躬亲抚养。
可整整二十年了,他对他的恨意竟然没有一丝消散过,反倒越压越浓,终于反噬到他身上。
天子怎可遭人挟持,皇帝的亲卫已举起了弓箭,正朝着面前已是力竭虚弱却毫不避退的李曜,只等他一声令下,将人一箭射倒,并非难事。
可皇帝却最终无力地挥了挥手,让他们放下了弓箭。
她只留下这么一条血脉,他不能看他和她唯一的儿子死在面前。
皇帝微微仰头,苍老而浑浊的目光望向沉寂的天穹。她定是在天上看着呢。他死后,还要和她在地下团聚,她会怪他的啊。
这或许,就是她留给他的报应。
“皇位,朕可以马上下诏,予你。”皇帝鬓边的银丝闪过薄刃般锋芒,声色端持冷静,一字一字道,“但她,绝不可留。你既要为君,当知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朕是为了你好,亦是为了大梁,天下百姓。”
“曜儿,你可莫要为了一个女子,断送大好江山。”
死寂中,营地的火杖灼灼燃烧,火星子“噼里啪啦”爆开。
夜雾茫茫,天地像是陷入了一片虚无。高地上渐渐掀起了漫天风沙,将万物无序地搅动在一处。
正在此时,一道沉定的声音突然在虚空中响起:
“陛下究竟是为了江山?还是为了自己的私心?”
玉白的身影从浓雾中走出,声音嘹亮而清明,气势恢弘:
“他不会像你当初那样,薄情寡义,自私虚伪,以国家大义之名,抛弃一个深爱你的女子。”
“这个女子和她的亲族,当年还助你夺嫡,帮你登上皇位,最后却被你夷了一族。陛下可还记得,当初为何要在她即将临盆之时,送她入冷宫,哄骗她说是避祸?”
“因为她在冷宫为你生儿育女之时,全然不知,你在宫外,屠戮她的家人,杀光她的亲族。美其名曰,为了限制外戚祸乱朝纲,实则都是为了成全你自己的疑心。”
“今时今日,你要逼自己的儿子做下这番决定,就是为了证明自己当年没有做错……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在自欺欺人。”
洛襄顿了顿,说话间眸底清光尽收,唯余无尽的暗沉:
“陛下可知,一年后事态平息,你要接她出冷宫的前夜,她为何要在冷宫里自尽呢?”
一听到此句,皇帝愣住,而后瞳孔大睁,开始猛烈地摇头,喃喃道:
“她不会知道的。她怎会知道!谁告诉她的?”
皇帝眸中的火好似在这一刻烧尽了,死死盯着眼前朗面星目的男人。
太过肖似的面庞,令他产生了一瞬的恍惚,干瘦的手指颤抖着,直指洛襄道:
“你怎会知道冷宫的事情?你究竟是谁?!”
洛襄默不作声,未作停留,神情平淡地走向呆立一旁的朝露的手,牵起她的手带离了此地。
他始终没有回答那个女子自尽的原因,也未回答他究竟是谁。
这是他留给皇帝最后的体面。
可立在一旁李曜听出了他话中之音。
前世他曾令国师彻查当年废后真正的死因。他一度以为她是被其他嫔妃害死的。
因为他的母后在冷宫里不屈不挠地活了那么多年,怎会在即将要出冷宫的时候一心求死?
而向来手段了得的国师却只递交了一份空白的奏章。后来无论他如何逼问,软硬兼施,他都闭口不谈此事。再找其余人查,完全查不出所以然来。
今日才知,原是如此。
他的杀母仇人,一直都在身边。
“来人。”李曜面色阴沉得像是要滴出水来,嗤笑一声,道,“将太上皇幽禁冷宫,无诏不得出入。”
他身后的一众亲卫毫不犹豫地冲下,以雷霆之势,轻松地包围了皇帝身边的甲兵。
“父皇,独居冷宫的滋味,从今往后,你也来尝一尝?”
……
回宫后,李曜回到了当初的勤政殿。
大事商定,一众谋臣武将朝他叩拜,山呼万岁。
直至最后大殿空无一人,一直跟着他的心腹忍不住低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