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洛枭点头,不再隐瞒道:
“是她从长安带给我的。”
洛襄心下叹气。果真如此。
无怪乎,那日她连夜离开他后,无论他如何没日没夜地追赶,派兵往各条通往西域的通路上拦截,都追不上她。
因为,她并没有立即回到西域,而是随着她的商队,回到长安慢慢悠悠转悠了一圈。
她知道他前世经略西域,想要躲也躲不过他。地缘上并无优势,只能在时机上赢他。
一如既往的狡黠。
细细密密的雨丝随着微风吹入雕窗,给王殿蒙上一层昏沉不散的水雾。
洛襄望着窗外朦胧不清的雨雾。雨声虽是轻飘飘地,落在人心头,却教人无端地烦躁。
洛枭索性不装了,径直开了一坛好酒,倒满一大碗,摆在洛襄面前。
“这声三哥不是白给你叫,陪我喝酒罢。”
见他端坐不动,洛枭咧嘴一笑,似是嘲讽,又似得意,道:
“不想知道她之后去哪了吗?”
洛襄不语,敛袖抬手,将一整碗酒一饮而尽,一滴不剩。清明的双眸霎时染上一层迷离的血色。
洛枭直愣愣地望着一向端肃的人如此偏执的模样,忽而闷声发笑。
天可怜见,眼前的人这三月来跑遍西域各处,却一无所获。这般苦闷,无人可与之言。
洛枭悠悠饮一口酒,问道:
“露珠儿是什么脾气你知道吗?”
“我给你说个她的故事吧。”洛枭掠过他,豪饮一大口酒,琥珀色的眼眸凝望着窗外大片的雨雾,好像在看不存在的人。他开始讲述道:
“露珠儿十三岁,都没到我胸口那么高的时候,就一直央求我教她骑射。她当时年幼,又是女子,我军中的马都比她人高,我担心她会受伤,只用一匹小驽马打发她,随便教她练练固定的靶子。有一回,她偷骑我的战马,在我军营中绕了一大圈,引来我部将满场的欢呼,却被我捉了下来,狠狠训斥了一顿。她心思极倔,看出了我对她的敷衍,不让我再教她骑射。可你猜后来怎么着?”
“她直接请我麾下掌弓箭的千骑长饮酒,她这个人,你知道的……”洛枭面露无奈,摆摆手道,“她只一笑,一撒娇,没有人会拒绝的。于是,人家便教了她两年骑射。”
“她十五岁生辰那日,她问我要雪云驹,那马极烈,我怕她控不了,没有给她,而是用作军中行猎彩头,谁能一箭射中狼王,猎得雪狼皮,雪云驹便归谁。”
“那一日深夜,我方卧下,听亲卫来报,说露珠儿来军营找我。我匆忙披衣过去,看到她浑身是血,肘上全是破皮,手中拎着一块血淋淋的雪狼皮,扔到我跟前……”
洛枭想起往事,叹一口气,嘴角勾着自我嘲弄又无可奈何的笑:
“她为了得那块雪狼皮,射杀了狼王,身上骨头至少断了三处,伤口养了半月才能下榻。从此,我把雪云驹给了她,亲手教她骑射。我知道,以她的脾气,我再用自以为是的方式保护她,只会是害了她……”
“听闻佛子自幼聪慧过人,可明白我的意思?”
洛襄垂下眸光。
他自小识人善辨,洞悉人心,因此能看出她的所思所想,能不惜一切地为她前后铺路,想要把他认为最好的给她。
从前一直以来,他都是以洛枭交予他的嘱托,即,照顾她一生一世的诺言来保护她,救渡她。
可他却似乎始终不曾真正了解过她。
他会做她的神祇,却不懂如何做她的夫君。
只是凭着自己的心意妄为,甚至连死生大事都掠过了她。所以她才会对他如此失望,说不想他做她的夫君罢。
洛襄袍袖下的手指攥紧了起来。他自行又倒了一杯酒,举杯向洛枭敬酒,道:
“多谢三哥指点。”
洛枭摸了摸下颔的胡茬,还在若有所思地道:
“说来也是,我那千骑长不过教了她两年,这几年来还是一直对露珠儿念念不忘,他至今都还未娶呢。他英俊潇洒,多有军功,倒也是良配……”
“我本来瞧着邹云也不错,虽从前是马奴,身份差一些,但人家从不避讳,照样靠能征善战赢得露珠儿的信任。”洛枭随意指了指案上厚厚的一沓锦书,道,“我这里还有一堆乌兹、西域其他国的王公贵族男儿隔三差五给她送请柬的,都是清白世家子,还在跃跃欲试……”
正说着,他不经意地看一眼面色渐沉的洛襄,低头笑了笑,而后重重咳嗽几声,正色道:
“可有些人,还想将自己真实的身份瞒着。你说,露珠儿能不生气吗?”
洛襄自顾自饮了一口酒,没有作声。
“露珠儿玩性大,凡事没个定性。我就怕她只是一时兴起,和从前一样,婚姻大事玩闹一番也就罢了。辜负你一片苦心……”洛枭漫不经心低继续道。
镂窗的阴翳笼在洛襄雕刻般的玉面上,半明半昧之间,显得更为阴沉。他放下酒碗,平静地道:
“三哥究竟想说什么?”
洛枭只笑笑,慢悠悠饮酒道:
“露珠儿从来不是那种唾手可得的女子。你是没在她那里碰过壁,走过这一遭,如其他郎君那般磋磨一阵,才知何为难得。”
洛枭自己是男人,自知男人的心思,就怕有些人得来太过容易,对他心爱的露珠儿不懂珍惜。
夜雨沉沉,殿内幽静。
洛襄望向窗外的雨帘,思虑更沉:
“看来,三哥是不打算告诉我她在何处了。”
洛枭敛起笑意,瞥他一眼,淡淡道:
“你素来神机妙算,长安之局,连自己的死都算计了进去,又何须我再指点?”
洛襄听出其中的讽意。他想要烹茶解一解酒气之时,望见新簇起的团茶。他拿起一捧闻了闻。
茶上还有一味龙涎香的气息。不是民间流通的粗茶,她的商队任凭本事通天也得不来这样的好茶。
这是皇宫里御茶所的江南贡茶。
洛襄神色一凛,酒气全然醒了,问道:
“这团茶何时送来的?”
洛枭喝得有几分晕茫茫,叩了叩额头,凝神细思后,道:
“每隔一月,都会有茶送至乌兹王庭,都写了露珠儿的名,请她查收,她不在,都在我这里。”
洛襄将他收到的团茶打开一看,一品,确实都是他前世在御前所喝过的贡茶。
见他目光像是要刮出刀子一般锐利,洛枭疑惑道:
“可是露珠儿出了什么事?”
“无妨,我还需处理点私事。”他淡淡回道。
倒不是别的,是有人贼心不死。
洛襄恢复了漠然的神色,匆匆向洛枭告辞,再往长安。
……
雨夜苍茫。水珠在雕花檐下凝结成串,飘飘荡荡,雾霭杳杳。
洛枭仍在王殿独饮。
方才说给洛襄的道理是他认定的,可故事,是他编造的。
自小,但凡他的露珠儿想要的,他从来没有不肯过。她想要学骑射,他可以抛下军务亲自教她,她想要最俊俏的战马,他每每出征部落,也会特地去挑来最好的送她。
唯有故事中,她猎得雪狼皮一事,是真实的。
只不过,她不是为了雪云驹,而是为了他。
作为乌兹三王子,他自幼头上就压着大哥和二哥。待他出生的时候,父王已无为人父的喜悦,平淡视之。作为最小的儿子,他从前也不如已经成年的哥哥们身强体壮,能为父王征战四方,获得父王和王庭众人的重视。
草原上弱肉强食,因此,他只能以加倍的努力去争取,博得父王的喜爱。
那一年狩猎节,竞逐的是那丛林里最狡猾的雪狼王。诸位王子摩拳擦掌,个个想要一展身手,将象征草原之主的雪狼皮献给父王。
洛枭自然也是不敢懈怠,终日蹲守在丛林里,想要拔得头筹。
可他中了谁人布置的陷阱,跌下马摔断一条腿。有人嫉恨他的能力,给他施下了阴招。告到父王那里也无济于事,只会显得他无能。
洛枭只能咽下这一口气。
就当他以为这一年夺魁无望之时,他的妹妹洛朝露夜半负伤潜入他的营地,把她猎得的雪狼王的皮交给了他。
她顾不得满身是伤,抬手都困难,一脸的血污,倒是一脸的得意洋洋。
她绘声绘色地描述,如何仗着身形娇小,挤入了狭小山洞里的狼窝,将狼幼崽偷了出来,然后系在马上,引出整支狼群对她穷追不舍,然后,她在马上连发数箭,最后在被狼群吞噬之前,一箭射杀了领头的狼王。
即便是巧施妙计,即便她骑射了得,被一群凶狠的恶狼所逐,不顾性命,实在恣意妄为。
那一夜,帐中灯火昏暗,照不出洛枭素来冷峻的面上惊魂甫定的神色。
他此生头一回厉声斥责了她,起身就要将雪狼皮丢弃。
她跌下马没有哭,被狼咬伤没有哭,他一开口,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嫣红的小嘴抿得死死的,大声道:
“雪狼王就该是三哥的。他们陷害三哥,不让你参战,我不服!我偏要三哥获胜,我就要三哥当乌兹王!”
小姑娘为他觉得委屈,比自己受了伤更难过,越哭越伤心,径自趴在他怀里哭,大片大片的泪落在他胸膛,一滴比一滴滚烫。
洛枭顿时收了声,手足无措起来。他只能抱起她,闷声不响地为她擦上药酒。
她一边哭,一边惨兮兮地在他面前摊开满是血痕的双手,撩起衣摆,卷起袖口。他细细看着,所幸只是皮外伤。
可他粗糙的指茧所触之处,慢慢发现少女和军营里的男人是不一样的,肌肤雪白细腻,发丝柔软浓密,还有一股幽香。
他莫名想起了近日在西域流传的她的画幅,一股异样在体内升腾。
洛枭霍然走出营帐,从别的王子那里召来侍女照顾她,一夜没有回去。
她已经长大了,他们不能像从前那样了。
这一次,她从长安悄悄回来,一进门也是哭,还是趴在他怀里哭。
却是因为另一个男人。
她哭那个男人想要为了救她而死,哭那个男人所谓的绝笔信,还哭那个男人隐瞒自己的身世不肯告诉她,泣不成声。
他何时见过露珠儿如此伤心,也从未见她受过这种委屈,洛枭五指紧握刀柄,恨不能将那个男人押来暴揍一顿。
可哭到一半,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仰起哭花的小脸,眨了眨黑亮的双眸,非常轻声地,犹豫地对他道:
“三哥,我不是父王的女儿。我的父亲是梁人……”
洛枭没有说话。他早知道了。
洛襄在他离开高昌前诉说了她的身世,让他择机告诉她,可他一直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