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内庭木门被他嘎吱一声推开。恍若可见庭中那棵杏树下,佳人倩影背倚着贵妃榻,柔白的面颊被晒得微微泛红,小嘴撅着,正有气无力地背诵着他布置下的经文。
一转眼,她又幻化成听他早课的信徒,在无人处摊开柔白的小手,可怜兮兮地问他要玫瑰味的馕饼充饥。
他只一闭眼,那道幻影倏然消散,只余落花纷纷,飘在他肩头。
洛襄往里走,看到那一池的枯荷。
过往的记忆随着池中浅浅的波纹在心头荡开来。
那时,她故意要在寺中饮酒作乐,想让他将她赶出寺中,放她去给洛枭报仇。可大醉后,她跌落池中,被他从水里抱起来第一句说的却是“对不起”。
就是那夜,他从她被水浸透的襟口处,清晰地看到了那颗梦中的红痣,确定了她就是他经年所梦之人。
也就是在此地,她噙着泪说,她已有了心悦之人,要和心悦之人,做欢愉之事。
他很想她,一日比一日更甚。想要她说他是她的心悦之人,想要与她做欢愉之事。
重回故地,太多惊心动魄的回忆涌入,一思一虑,皆是蜜里带着一丝久久的苦涩。洛襄忍不住去想,她来这里做什么?
门外传来响动,几名武僧见到了他,也认出来了他。赶也不是,放任也不是,在门外弓身双手合十,等他自行离去。
洛襄不想给人带来麻烦,拂去肩头的落花,留下一枚握在手中,离去。
经过王寺的佛塔,人声鼎沸,人流如织。佛门新择出的少年佛子正在开坛讲法,方受了具足戒,还只能穿一身绛袍。不过十岁大的孩童,正有模有样地与座下高僧辩经。
香炉大片烟气涌散,雾霭迷茫,人头攒动。
就在此处,无尽的梵唱之中,他的身旁恍若传来一声熟悉的轻笑。娇俏的女声远隔人海,传入他耳中:
“这个佛子不如他。”
诸相非相,似幻似真。
洛襄蓦然回首,只见一众明艳衫裙簇拥着一道胭脂色的纤影,没入身后的人潮中,出了王寺大门,渐行渐远。
他一把拨开身旁的香客信徒,逆着汹涌的人流朝那道消失的人影疾奔而去。
五指一松,柔软的杏花瓣花瓣从他掌心飞了出去,被阵风扬起,飘出了寺院门墙,也消失在茫茫天际。
直至追出寺外,目中所及,只剩吆喝的商队货担,悠悠的驼铃声,来往的世间过客。人间烟火,万丈红尘里,哪里还她的身影。
而在洛襄目之所不能及之处,那枚杏花瓣被风吹得老远。在半空中飘飘荡荡,久久没有坠下。
最后悠然落在胭脂色衫裙的女子乌黑浓密的鬓边。
她脚步轻快,和几名舞姬一道走回仙乐阁,一群人嬉闹说笑着方才在佛前求得什么愿。
“朝露,那你许得什么愿?不会和她们一样,也要求一个如意郎君吧?”
“她们说,你和一个和尚成亲了?”
“哎,秋叶说你夫君英俊潇洒,带来见一见?”
众人七嘴八舌,揶揄起当中云鬓曳花的女子。
朝露扬唇一笑如芙蓉开面,将鬓边的杏花取下,花骨朵拈在手中指间一转,摇头道:
“小女子云英未嫁,哪里来的夫君。”
众人啧啧,面露扫兴之色,到了仙乐阁,推搡着一哄而散,各自去排演晚上的舞曲。
秋叶凑上去,拽了拽朝露的薄纱袖口,轻声道:
“还没消气呢?何时回去?”
朝露秀气的眉蹙了蹙,玉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动轻颤的花瓣,一手托着粉腮,嘟嘴道:
“他这一回好笨,怎么还不来找我呀。”
秋叶白她一眼,哧哧地笑:
“你这不是强人所难么?你那位仙风道骨的夫君怎么会来仙乐阁这样的风月场?”
朝露垂着头,将杏花别回鬓边,又对着腰际系着的一枚绳结默默不语。
秋叶眼波流转,还在小声念叨道:
“让我说呀,你晾一晾他倒挺好。男人呐,得来的太容易,都不懂珍惜。”
门外有几名舞姬莺莺燕燕地涌过来,哭诉说起对面的春花楼,有人自称乌兹王女,会跳乌兹的乐舞。这几日将她们仙乐阁的风头都抢了去,还扬言要让佛子为她折腰,入她的春帐。
新任的佛子才不过十岁。朝露一时气笑了。
她的名声她向来无所谓,可她不想因她的名声而带坏了佛门的风气。
她蒙上面纱,小臂一扬,豪气万丈地道:
“今夜把那‘乌兹王女’请过来仙乐阁。今日,我和她斗舞。”
朝露好久没跳过舞了,正好松一松筋骨,帮仙乐阁的姐妹们压一压那人的气焰,省得她再叫嚣,坏了规矩。反正她捂得严严实实,面带锦纱,头上又有流苏垂下,必不会有人认出她来的。
舞姬知她深藏不露,从不轻易跳舞,一时欢呼不已。
所谓斗舞,是指舞姬云鬓簪花,翩翩起舞,时长久者为赢家。谁人舞中使得所簪之花掉落,谁人便算输。
听闻以伎舞扬名西域的两家要在仙乐阁同台斗舞,一时间阁内挤满了前来观赏的四方游客。更有甚者,自然是为“乌兹王女”之舞慕名而来,虽知不可能是本人,但也想一睹当年近似的风采。
当亲卫兴致勃勃冲进来,说人找到了,洛襄听后抿一口茶,沉眉摇头:
“不是她。她要是愿意如此昭然,何至于三月不让我寻到一丝踪迹。”
亲卫认为言之有理,可又劝道:
“国主不如亲去一探,万一那人是故意辱没国后声名。”
洛襄眉头紧皱,犹疑一刻,便起身朝仙乐阁走去。
……
入夜,莎车王城,街头巷尾夜阑人静,一轮银月悬于起伏的城楼之上。
红绸漫天的仙乐阁内丝竹喑哑,鼓乐喧天。一楼客台,二楼走道都围满了西域诸国来的商客,聚首一堂,只为看一眼传闻中的斗舞。
灯烛明照之处,各色异域来的宝石锦缎,金饰银器在台前光影浮动。
而在那火光照不见的隐蔽之所,一道玉白人影为精锐护卫簇拥正中,身披玄色大氅,正独自饮茶,毫无遮挡的视线聚焦在出场的两名舞姬身上。
二人皆是头戴面纱,云鬓簪花。一人着红衣,一人着青衣。
自称乌兹王女的舞姬一袭红衣,率先甩袖开场,鬓边簪了一朵浓艳的海棠花,一袭露脐薄衫,微透的襦裙裹身,才刚及踝,数条曳撒大开。旋身舞动间,开缝的裙裾四散,一双玉腿外现,香艳无比。
正是模仿她在乌兹王宴上为佛子献舞的那一出舞姿。
洛襄很快收回了目光。
平心而论,舞姿不差。虽比之她远矣,但若非亲眼所见,难以知其差异。
他一眼看出那人是假冒,因为只有他深知,她脚踝处有旧伤,无法再做连续旋身过快的动作。
洛襄饮完一口茶欲走,却听身旁的亲卫发出一声低呼。
他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去,只见另外一名青衣舞姬抬腿跳跃,竟凌空而起,水袖甩开,露出雪白的内衬纱裙,在半空中犹如水中菡萏绽放,引得满堂喝彩,众人惊异不已。
待她下坠之时,头上簪花分毫不动,一落地便碎步绕行,将还在舞动的“乌兹王女”的长袖踩在莲步之下,竟令她再动弹不得。
“乌兹王女”气急败坏,猛地扬袖挥舞而去,想要从她脚下抽出袖口,却被那青衣舞姬倏然转身,向后扬袖避开。那舞姬旋身一周,已悄然舞至“乌兹王女”一步开外,只微微一挥袖,就拂落了她云鬓上的海棠。
花落谁家,已见分晓。
一曲终了,洛襄手握着的茶盏,迟迟滞在半空没有放下。
那个舞姬周身衣衫严密,不见一寸肌肤,连眉眼都由流苏遮掩,唯有舞动间逆风紧贴的衣裙,可隐隐勾勒出窈窕玲珑的身段轮廓。
可他看得清清楚楚,每每甩身起舞之时,她的腰际之间,系了一枚鲜红的绳结,会迎风扬起又落下。
一舞之中,她从未做过快速旋身的动作,只由碎步绕行替代,脚踝不便,却依旧灵动如风如蝶,在他心头扑闪羽翼,卷起巨浪,震动他的心弦。
“咣当”一声,手中的茶盏掉落,化作一地碎瓷。
洛襄已霍然起身,朝着被众人簇拥着离去的胜者舞姬疾步追去。
而帘幕的那一头,一旁落败的“乌兹王女”再无人关注,突然被一群来路不明的锦衣男人持刀请去了幕后。
重重帘幕之下,道道黑影包围,女子见如此阵仗,吓得瘫倒,大红的舞裙逶迤在地。
为首之人一身暗纹青袍,面容在黑暗中有几分阴沉的俊美。他抬手,袖口镶绣金龙锐利的五爪张开来,拂过女子被迫扬起的下颔。
女子瑟瑟发抖,呜咽不止。
男人的手竟有些微微的发颤,摘去紧覆在女子面上的璎珞素纱。
面纱缓缓掉落,女子陌生的面庞落入他幽深的眸底,红衣如同火星子,湮灭在他眼中。
一时静得落针可闻,死寂中一声怒吼暴起:
“就凭你,也敢冒充她?”
女子不知所谓,吓得浑身战栗不止,慌忙连连叩头:
“奴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大人饶命啊!”
只听男人沉声命令道:
“他在这里,必定是来找她的。给我搜!”
女子屏息之后再抬首,四面声势骇人的锦衣人和那中央丰神俊朗的男人皆已消失在晃动的帘幕之后,不见踪影。
随之不见的,还有她身上的大红舞裙,被闪烁的刀光撕成碎片,散落一地,令她衣不蔽体。
“啊!”女子以为见了鬼,蜷缩在幕布后头,魂不附体。
……
惨叫声传来的时候,朝露正被一群满眼艳羡的舞姬围绕在妆奁前请教舞步。
小隔间只有一盏豆灯燃着,火光幽暗。她接过舞姬们为她庆贺的葡萄美酒,与众人一道豪饮,一面用慢动作展示方才的舞姿。
她亲身示范,旋身半圈之时,长袖甩开,再接下腰后仰。
围观的舞姬连连拍手称好,请她手教动作。
可莫名地,满堂的舞姬人越来越少,簇拥在她身旁的几名面色怪异,不敢再说话,还有人用拼命给她使眼色。
可朝露并未注意。她许久没跳舞了,兴致颇高。
跳着跳着,她卸下裹发的头纱,摘去珠玉耳珰,揭开了面上的薄纱。
灯下华光所照,展露的雪肌如丝如缎,因酒醉而沁出一层薄红来,像是菡萏的瓣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