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回到高昌后,见你整日无精打采,要不要找御医来看看?”
密密麻麻的吻落下来,朝露额鬓被汗浸湿,纨衣闷热,一片狼藉。她虚软的手扣在玉山之上,骨节隐隐泛白。她咬了咬唇,好不容易吐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我好得很,近日就是很困。但……”
但她一刻都不想与他分离。
朝露用手拂开身前散落的大片长发,让彼此再无所阻隔,唇齿缠绕。他一面回应她的吻,一面仍在低语:
“我担心,那个汉医有没有把你治好。我明日再把他请来罢。”
朝露此刻手腕都在发颤,可为了证明自己的旧疾早就好了,不服输地咬了咬唇,露出小颗的贝齿,在唇间摩挲,显得尤为楚楚动人。
“不是累了么?”他闷哼一声,低哑的声音被她尽数吞没。
“可还是,很想你,很想你。”她的声音也断断续续,被吻得狠了,双眸泛起濡湿,浓睫水汪汪。
音色轻微,却也滋长了挞伐之心。
他眼帘里的那颗红痣已然荡出了虚影,小片的薄红如涟漪一般晕开去。
无休无止。明明她就在眼前,尽在他掌中所握,哪一寸不是他的。
他却忍不住肖想更多。
这好似就是上天对他贪念的惩罚。
这万丈红尘,因她之故,在他心底生了根,越扎越深。
***
翌日,第一缕曦光自雕窗泻下,日光正盛,照出轻纱帐中的一片靡丽。
朝露破天荒起了个大早。
在身旁的男人尚在熟睡之时,她已无声无息地从榻上起来,褪下了汗津津的纨衣,洗漱一番后换上了一身骑装。
她知道他近日因西域之事繁忙无比,她特地用了香,想让他可以多睡一会儿。
她心中一直疑惑,一大早去王军中整兵,又批阅了密密匝匝的奏折,入夜了还在一刻不停地翻译佛经,榻上也不知餍足,他如何这般精力充沛。
初晨的清光之下,男人睡着的样子很沉静,浓眉深目,高鼻俊挺,仍然像是那座庄严的佛像,不容亵渎,仿佛多看一眼都是玷污。
可她的目光却忍不住滑下来,落在他精壮肩头的几道红痕,背上也有,都是她无意识抓的。
苦尽甘来,新婚燕尔,她只想缠着他不放才好。
可她今日,必须离开高昌一趟。他为了他,拒绝大梁的公主,定会有后患。虽不知他最后将以其余何种方式解决,但她已想到一个法子。
她想为他分忧。
朝露一身便装穿戴整齐,命高昌王军带她前往大梁使臣所在的官驿。
在那里,她看到了被安排和亲,本要嫁给高昌国主的大梁公主。
李曜尚未有子嗣,此番带来的肯定是偏远宗室或是京中臣子的女儿,被封为公主远嫁西域。
朝露立在方外,透过窗牖望去。
少女好似比她还小一些,容貌清秀,唇红齿白。嫁衣看起来是新裁的,并不合身,腰侧宽松成道道褶皱,用鸾带束紧才不至于垂落,而宽大袖口很局促,只堪堪遮住一双细瘦的腕。
她的厢房里,只有一个矮小的侍女在侍奉,颇有些寒酸。
朝露看到熟悉的侧影,忽然想起,她认得这个公主。
前世她被人陷害,以宫妃之身送去北匈和亲的队伍中,也有这么一个姑娘。
当时,只有她是被弄昏扛上马车,送出长安,醒来的时候口干舌燥,其余人不是怕她,就是憎她,只有这个姑娘把仅有的水分给了她一些。
她后来被国师救出了北匈的营地,这个姑娘应该是真正嫁去了天山漠北,成了大梁数不尽的和亲公主之一。
来西域和亲的公主大多是罪臣之女,孤苦无依,背井离乡。否则,京中高门大族,重臣高官,谁舍得将女儿嫁来塞外。
朝露心中顿生同情。
她前世也是从乌兹远嫁大梁的,深知个中凄苦酸涩。她从她养母承义公主的身世有所耳闻,大梁罪臣之女,不是流放千里,就是充为官婢,下场无一不是惨烈。
如果这位公主就这样被高昌拒之门外,送了回去,难保不会再被送给其他人。
这个姑娘前世救过她,她想为她找一桩好姻缘。
朝露思量已定,推开门,步入房内。
……
微风吹起,雕窗前的玉兰花枝摇曳。
高昌王宫的帐幔随风拂动开去。
洛襄从沉眠中苏醒,微微睁眼,伸展开臂,一醒来都习惯性地将身旁熟睡的揽入怀中。可手臂所及,仅是一片柔软的薄衾,并未捞到人。
偏过头,他看到身旁空空如也。
洛襄微微一怔,披衣下榻,看到一旁的烛台上,放了一封信。
信是她用汉文写的,虽有些歪斜,但是一笔一划极为认真。她在信上说,她有事要回乌兹一趟。
洛襄放下信纸,出神地望了一会儿窗外已经凋谢的玉兰花。
她在他身边待得好好的,为何一夜之间突然要回乌兹?
他细细回味了昨夜。后来,她和他和好如初,一夜缠绵。她直到夜深都不肯松开他,不断向他索吻,几乎是缠着他。虽然本是她随性起的头,可最后不可自拔的人反倒是他。
他以为她的气当时就已经消了。
为何今日一大早就回乌兹去了?
洛襄将信纸收入怀中,召来了王宫守卫,想要问出她的去处,带了多少人。
在此之前,他已予了她领兵之权。高昌王军一向待她亲善,她所习的箭术在军营之中也有用武之地。
将士一见他便跪了下来,在他盘问之下,才支支吾吾说她携了只携了百余高昌骑兵,亲自带走了大梁公主。
洛襄眉头皱起。
乌兹。大梁公主。她想要做什么?
片刻后,他紧蹙的眉舒展开来,微微叹一口气,无奈一笑。
他知道她去做什么了。
她是一只关不住的小鸟,总要放任她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他会是她永远坚实的后盾。
洛襄摊开奏折,唤来臣子,继续布局西域。
***
从高昌往乌兹需要经过一片流沙荒漠。
朝露骑马在前,带着护卫的高昌王军和大梁公主一路北上,朝天山脚下的乌兹行军。
几个随军的大梁使臣一开始还因未能送公主完婚而大放厥词,后来听闻有高昌王军亲自护送他们回长安,才纷纷不再反对。
毕竟大梁数年来死在西域路途中的使臣不计其数,沿途的猛兽匪类,以及时不时出现的北匈游骑,有骁勇善战的高昌王军在侧,他们可暂且幸免于难,捡回一条命。
日阳高照,朝露慢下马行速度,在公主的马车外侧缓行。听到里面传来公主和侍女小声的交谈:
“公主,这可怎么办。高昌送咱们回大梁,为何不想点办法留下来?”
“昨夜国主言明,已有正妻,此生不会再娶,我即便留在高昌也于事无补。况且,我听闻国主曾是西域佛子,和国后伉俪情深,情比金坚,是历经劫难才能修成正果的。我怎能做出毁人姻缘的恶事来呢?”
“可我们一旦回去大梁,不是又要被流放?”
“走一步算一步。陛下答应过我,只要愿意和亲,将功赎罪,就能放我父亲一条生路的。我得想办法待在西域,戴罪立功。你看他们,骑着马在草原上多威风,我也想学骑马……”
她的声音细小却很坚韧。
朝露默默听了一会儿,待他们停下说话的声音后,轻咳一声,将腰间的水囊解下,拂开窗帘递到了马车中。
使臣只是奉命护送公主,她既被高昌拒之门外,她的或饥或渴实则无人关心。
可她在意,前世一水之恩,永不相忘。
水囊很快被接了下来,里头传来一声迟疑的“多谢”。
朝露轻踢马腹上前,抬手举在额头,遥望流沙尽头的密林。
就快到乌兹边境了。每逢秋日,野兽膘肥体壮,连山林里的狐兔都长得圆滚滚。她三哥必会在这片密林草场狩猎,这是二人自幼时就养成的习惯。
正在此时,一行人身后踏过的沙山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是沙尘暴要来了?”领头的将士眺望风烟滚滚的沙山。
朝露躬下身,凝神细听了半刻,骤然警觉起来。
“不是沙尘暴。沙尘暴的风声不会如此规律。”朝露眯起了眼,紧紧握住了缰绳,屏息道,“是马蹄声,至少有百余人,是训练有素的骑兵。”
她深知,三哥行猎不会带那么多重甲骑兵。朝露深吸一口气,断言道:
“是北匈骑兵。”
正值秋末冬初,北匈人南下劫掠,游牧民族为了熬过严寒冬季,常常会派小支猛兵,千里奔袭,不仅抢粮,还会掳人。
这一回,她身旁虽也有百余高昌王军,但不知对面究竟来了多少北匈骑兵,她不想冒险与之正面硬刚。
来不及再细思,远处沙山的尽头,已经冒出了密密麻麻的人马黑影,像是寂静的潮水朝他们奔涌而来。
“众将士听令,过了密林就是乌兹境内,即刻全力疾行往前方密林躲避。”朝露一声令下,高昌骑兵已迅速将惊慌失措的大梁使臣包围起来,一同向密林奔去。
朝露将马车里的公主一把抱上自己的马,身后的亲卫将她的侍女也安顿在马上,纵马疾驰,躲避追兵。
“公主坐稳了。”朝露揽过她的腰,猛地一扬鞭,听到她终于憋不住惊呼一声,吓得死死埋首在马鬃前。
箭雨从沙山那一头纷至沓来。
灵敏的北匈骑兵早已嗅到了猎物的味道,想要将他们包围。
一支支箭矢在耳边呼啸而过,朝露听到熟悉的北匈骑兵的呼哨声。她从箭囊中取出数支利箭,回身张弓,向身后穷追不舍的敌兵射去。
箭无虚发,逼近的骑兵闷声倒地。可她毕竟分心射箭,马速慢了下来。朝露望一眼身前瑟瑟发抖的公主,突然问道:
“公主,你叫什么名字?”
正在努力维持镇定,极力不哭出声的公主闻之一愣,结结巴巴道:
“李、李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