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一名蹙金袈裟的高僧已候在室内,朝来人双手合十,躬身施礼道:
“供奉人敬香,其余人避退。”
随行的护卫首领扫一眼禅室,并无其余出入口,便退出禅室外,一行人守在殿门外,将整座药师殿包围起来。
人走后,阿圆和小满跪在蒲团上,将怀中的檀木锦盒揭开。
一卷经书展开,镀金的藏经纸头明光熠熠,工工整整地供奉于正中的观音宝像之前。
梵唱杳杳,清香缭绕,烟气升腾之间,一双手将那卷藏经纸拾起,捧在手心细看。
阿圆和小满听见纸张翻动的声音抬头,望见来人一身玉白,面容清俊,恍若谪仙之感。
二人对视一眼,阿圆从怀中取出一物,双手递上。
是一缕鲜红的绳结。她有些懊恼,出宫的时候她被搜身的时候被扯出来查探,上面的结有些松散了。
身长玉立的男人接过绳结,在掌中反复摩挲,手背瘦长,骨节分明,指腹的薄茧微微颤动:
“她可好?”
如此,确认了来人就是她们要接应之人,小满用不熟练的汉语回道:
“娘子她一切安好。”
阿圆依照吩咐,低声道:
“今夜,皇城有夜宴,禁军布防松散。请郎君细看佛经。”
男人颔首,声音沉厚肃然,语气坚定不移,掠过满室恢弘浩大的梵唱中传入耳中:
“告诉她,今夜,我一定会接她出宫。”
阿圆和小满应下,从蒲团上起身,经由知客僧的指引,走出了禅室。在外守卫的侍从见了二人,并未察觉异样,将人带离无相寺。
禅室内,洛襄来回翻看着供奉的佛经,在另一张黄麻纸上勾勒出一道道轮廓。
定襄王李奎近日客宿在无相寺以掩人耳目,此时推门入内,也看起了佛经。
“这抄的佛经怎么都是错句?”他面露不解,喃喃道。
“是藏头句。”洛襄目不斜视,专注勾画出皇城的布防图,“《楞严经》共十卷,对应皇城东南西北十道宫门。凡有错句,知其行数,便是兵力数量。”
这是前世他与她通传密信之法。他担心她受困宫闱,便以此法教她不为人所知地向他求救。
那时,她唯一一次以此法给远在西域的他递信,是要他救下洛枭。
李奎看到他逐渐画出清晰完整的布防图,点了点头,又起了疑心,问道:
“如何确定真伪?新帝狡诈,万一是他放人出来,故意糊弄我们的呢?”
洛襄毫不迟疑地摇摇头。
掌中握着那枚歪歪斜斜的绳结,在指间垂落。
这是她和他之间的密语,要一生一世,生生世世,永为夫妻。
洛襄将勾勒完毕的皇城布防图在李奎面前展开,道:
“皇叔,让你安排在宫中的人,今夜就行动。”
一年前的长安之局,远在北疆的李奎担忧自己要被清算,在帝权更迭之际,悄无声息地在禁军中安插了人手。
他要利用他的兵力,加之他前世与禁军的联系,一步控制皇城。
……
暮色四合,大雪纷飞。
宫城的青瓦雕甍,鸱吻龟首被厚重的积雪掩埋在底下。一重又一重的宫墙为青白之色泅染,在渐渐暗沉的夜幕中显得轮廓不明。
勤政殿,错金兽首的铜炉内燃着提神的沉水香。李曜在堆叠奏折的御案前,批阅军情。
“陛下,夜宴要开了。”内侍只小声提醒,不敢流露催促之意。
那边厢丝竹管弦已就位,满宴席受邀的文武百官都在等候圣驾。
李曜提笔书写,只淡淡问道:
“她今日如何?”
内侍心知皇帝每日必问朝露的情况,早已在打好腹稿,开口道:
“娘娘今日晨起饮食牛乳和酥烙,午间喝了清粥,休憩一个时辰,而后,待人从宫外奉经回来后便一道做女工。今日颇为自在,常见笑颜。”
李曜笔尖顿住。近日军务繁忙,他这想起前几日应了她请人出宫供奉经文祈福的要求。他不由问道:
“奉经?派谁去的?”
“是娘娘身边侍奉的那两个胡女。”内侍躬身回道。
李曜放下了笔,眉头皱起:
“胡女?”
那两个胡女是他当时特地从西域找来的,放在她身边侍奉。只因她们不会说汉文,无法与常人交流,在大梁亦无亲族,不是寻常可以被她或他笼络的宫人,他料定,胡女无法给他们传递消息,为她所用。
可明霞宫中那么多汉人侍官,可她为何要派那两个不通汉文的胡女出宫祈福?李曜疑心不减,心中波澜骤起,又沉声问道:
“”他们去的是哪个寺庙?”
内侍敏锐地察觉到君王身上凛然的气息,身子弓得更低,忙不迭回道:
“是长安无相寺。”
李曜从御案前霍然起身。无相寺是大梁国寺,是前世国师的道场。太过于巧合,为何偏偏选无相寺?
他一撩衣袍,大步走出勤政殿的门口,飞扬的大雪霎时落满他的肩头。内侍赶紧跟上,为他披上狼毛大氅。
丹陛玉阶前空无一人。雪色苍茫的禁中,一名身披甲胄的禁军从远处奔来:
“启禀陛下,皇城明光门有禁军叛乱!”
李曜眯紧了眼,冷笑一声。
前世那个人掌管禁军,对宫中禁军了如指掌,根基深厚。自长安之局,他尚未登基之时,那个人就在宫中埋下了祸端。
早知如此,就该当初在继位之时,就该杀了他,以绝后患。
今日夜宴群臣,大部分兵力都在宴上驻守,禁中兵力薄弱,他倒是如有神助,可真是会挑日子。
内侍在他身边侍奉多年,自潜邸就跟着他了,见状低声劝诫道:
“陛下不如避入后殿。”
后殿的禁军都是一直跟随着他的亲兵,可保万无一失。
李曜声色从容,幽邃的黑眸之中映满漫天白雪,拂袖道:
“带兵,去明霞宫。”
那个人是来找她的。她才是他的命门。
如此,正中他的下怀。
那个人以为找到了他的一丝破绽,却不知这丝破绽是他故意泄露给他的。
……
宫门前兵荒马乱的叛变,被绵延数里的高阔宫墙所遥遥阻隔。入夜的后宫悄无声息,万籁阒静。
明霞宫一如既往守卫森严。卫兵在宫门外来去逡巡。
一道墨黑的剪影映在朦胧的绉纱窗纸之上,一个时辰了纹丝不动。
朝露在殿内凝神屏息,望着卫兵周而复始的身影,静待时机逃出明霞宫。
可许久没有找到破绽。卫兵有条不紊,并未有异。
云纹灯盏上,烛火静静燃烧。朝露攥紧双手交叠身前,掌心的汗浸湿了团花纹的蹙金袖口。
她听到她的殿外传来几声嘈杂的人声。她以为机会来了,拖动沉重的身子命阿圆打开了殿门。
几只八角琉璃宫灯在眼前晃悠,火光映衬来人一袭大红遍地金的锦衣华服,头上的金步摇在明暗的灯火中来回晃动。
“娘娘,陛下吩咐,您不能进入明霞宫。”守门的侍卫疾声劝阻
那女子充耳不闻,气势汹汹地命身后的人推开阻拦她的卫兵和内侍,直往宫内走来。
她一看到朝露,杏眸圆睁,涂了幽绿脂粉的眼睑微微闪动,如一片麟光浮动。
朝露一眼望见来人的脸,一时也愣住了。
四目相对,似乎从对方眼中看到另一个自己。前世初入宫廷的自己。
那女子不由自主靠近她,在她身前踱着步子,目光一刻不移她的面,定定地望着她,喃喃自语:
“还真是像……像极了,你长得好像她啊。”
朝露不认识此人,秀眉蹙起,问道:
“谁?”
“陛下画像里的那个女子啊。”女子绞着手中的锦帕,咬了咬唇,不甘地道,“你比我更像一些啊。怪不得陛下近日再也不传我了。”
娇声娇气,几分气恼,几分忐忑。
她的目光一直在朝露身上打转,后来看到她隆起的小腹,面容霎时变得错愕,又走近一步。
朝露下意识地护住前面,生怕她乱来。可女子只是撇撇嘴,轻声道:
“你入宫才几月余,肚子就那么大了,陛下怎么连你这样的也要?”
她看出了她腹中之子不是皇帝的,诸般复杂的情绪表露在面上,是得意,是不屑,还有一丝怜悯。
面对女子的嚣张,朝露却生不出恶感。她哭笑不得,一直望着女子,脑中忽然闪现出一个念头。她伸手轻轻握住女子的细腕,道:
“我与妹妹一见如故,不如入殿内陪我解解闷吧。”
女子一直在打量她,对她充满了好奇,想也没想,就屏退了其余人,随她入内。
殿门闭阖,只剩下了两人。
“你叫什么名字。”朝露拉着她坐下,亲手给她沏了茶。
“我叫露珠。是陛下赐的名字。”露珠的声音没了方才的底气,她本该说一说封号,可是皇帝没有给她名分,只能如实回答陛下所赐的名字,彰显自己还是受宠的。
“露,珠……”朝露舌尖流转吐字,回味着这个名字,望着露珠的眼神变得莫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