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都是他在高昌没见过的。高昌王宫里种满了阿娘喜欢的玉兰花,池子里也只种莲花,从不养鱼。只因阿娘一次偶尔说,将他们困在一池湖水里,怪可怜的,阿爹便全放生了。
洛观明玩心大起,小心翼翼地撩起裤脚,沿着湖岸的鹅卵石下水,想要捞一尾鱼上来玩。 他的小脚丫一步一步往水里走,岂料鹅卵石长满苔藓,湿滑无比,他一下子滚落进了湖水里。
他不会水,虽然湖边前滩水不深,可他立不住,只在水里扑腾,灌了几口水,连呼救都喊不出来。
白藕似的手臂向上伸直,人越来越往湖心深潭去的时候,他的腰被一双劲臂猛地扣住。
有人将他卡着臂弯里,踩着水将他提上了岸。
那人走上岸,将他放下来,向其中一人俯身行礼。
洛观明伏在地上呛水,眼角有一缕金纹藏青锦缎的袍边微微拂动。那锦袍底下绣满山川江河,浸了少许湖水,被泅染成更深的墨色。
是这个人让手下救了他。
洛观明吓得不轻,在陌生人面前强忍着不哭,正想要朝人道谢,那人却微微俯身,抬手将他扶了起来。
那人身量极高,袖口上的五爪金龙映入眼底,威猛如生,随着袍边风动,宛若龙游。
虽然在高昌是锦衣玉食的小王子,洛观明从未见过如此栩栩精美的镶绣,不由抬头望去。
男人眉宇浓黑,轮廓英武又不失俊美,锋锐的目光居高临下,扫过来,最后凝在他身上,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度。
洛观明愣了半晌,情不自禁地道:
“你、你是谁?你长得……好像我爹。”
男人也在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薄唇轻抿,忽而露出一丝轻浅的笑来。
说话间似是内敛着气势,隐藏锋芒,语气温和,不欲吓坏他。
“都长那么大了。长得倒是像极了你娘。”
“他们都说我像娘。”洛观明有几分得意,自顾自从地上爬起来,拍拍手掸去身上的泥沙,问道,“咦,你也认识我娘吗?”
男人微微颔首,没有否认,沉沉的眸色倒影幽深的潭水,变得有几分莫测起来。
身旁的随从见好奇的洛观明不自主地靠近,想要将人隔开,被男人轻轻一抬手退下。
他一步一步朝洛观明走去,湖水的波纹投影在他的一半侧脸,面容阴晴,明昧不定。
“你叫洛观明?”
“你知道我名字?”
男人他解下了身上的薄氅一扬,飘悠悠地盖在他因湿漉漉而发抖的身上道:
“不过,你不姓洛,你姓李。你该叫李观明。”
洛观明莫名其妙,不由提高了声响,不服输地争辩道:
“我爹姓洛,我自然也姓洛。”
男人却摇摇头,笑道:
“不,你爹姓李。”
这一句话说得意味不明,极富歧义,似是意有所指。洛观明怔住,忽然“哇”地哭了出来,直跺脚:
“我就要姓洛……我就要姓洛!我就是阿爹的孩子……阿爹待我最好了。”
男人只笑不语,经络分明的手从华贵的箭袖中伸出,想要抚一抚他的头顶。
湖畔那一头已传来焦急的脚步声,传来的呼声是在寻这个走失的洛观明。
男人的手顿住,而后缓缓收拢,拇指上的玉扳指在孩子饱满的额头轻轻一掠,带过一丝轻微的凉意。
他欲离去,随从讶异,忍不住低声道:
“主子千里迢迢来此,人都来了,怎不见一面就走?”
男人冷淡的眸光瞥过去一眼,那多嘴之人吓得大气不敢出。
“朕想见她,她未必想见朕,不如不见。”
洛观明只哭闹了一会儿,再睁眼时,男人和他的随从都已消失不见。他喃喃自语:
“你救我一命,将来我一定会报恩的……”
俄而,假山里的脚步声近了,他一抬头,看到匆忙赶来的阿爹和阿娘,还有身着大红喜服的舅舅。
阿娘一脸忧愁,冲过来一把将他抱了起来,心疼地替他整理被水浸湿散乱的发辫。
阿爹正柔声抚慰阿娘,在看到他身上的薄氅之时,面色倏然一沉。他转头与舅舅耳语一句,舅舅看着他,点了点头:
“是来查探乌兹的。我总不能不让人来……”
这时候,阿娘也发现了他身上陌生的氅衣,凝眉定定望着行云游龙的暗纹上,目光微动,向湖对岸望去,默默出神。
最后,还是阿爹将他抱了过来,褪下了已经被浸湿了薄氅,用一身干净的玉袍重新为他整理擦拭。
回到喜宴上,酒场正酣,宾主尽礼,四处作乐。
洛观明换了一身玉白的袍子,袖口镶绣金纹,和阿爹坐在一起,一看就是亲父子。时不时有人来到阿爹阿娘身边,朝两人来敬酒。
喜宴上来了许多阿爹阿娘的旧识。
舅舅送了他一匹小马驹,通体玄黑,马鬃泛红,极有灵性,还说要带他去草原上骑马。
戾英叔叔送了他一块手掌大的宝石,阿娘说将来给他做玉冠束发。
可他只注意到戾英叔叔身旁一个碧眸女子,柔柔弱弱的,怀里抱着一只小白兔,念念有词。可惜,阿爹不让他接近她过去玩。
所有的叔叔伯伯里,他最喜欢的是邹云叔叔。因为听阿爹说,他是镇守北疆的大将军,可以把最厉害的北匈骑兵打跑到天山以北。
他来的时候,送了他一把星星铁打造的剑。星星铁是天上陨落的星星淬成,削铁如泥,宝贝极了,连军队里都很稀有。
这一回,邹云叔叔有些喝多了,戳了戳他的小脸,说了一遍又一遍:
“你长得,可真像你娘。”
阿爹的脸色不大好看,洛观明只得怯生生地往后退。
这时候,舅舅醉醺醺地走过来,大臂一挥,指了指喜宴上几位叔叔伯伯,问道:
“告诉舅舅,这里面,谁最好看?”
洛观明顺着他手指着人望过去,皱眉想了想,道:
“娘最好看。”
众人都大笑,阿爹也难得在笑,目光一直看着阿娘,不曾移开。
舅舅虽然醉了,但没有被他糊弄过去,不肯罢休,摆摆手,道:
“我是问你,这几个男人里,谁最好看?”
洛观明想都不想,毫不犹豫地说道:
“阿爹最好看。”
他煞有介事地扯了扯洛枭新蓄的短须,补充道:
“如果舅舅把胡子剃了,舅舅也好看。”
“小嘴真甜,真像你娘小时候。”洛枭醉得趴在案上,手指晃了晃,道, “舅舅将来,把妹妹许配给你做妻子好不好?”
有妻子就不用被阿娘送去寺里做和尚了!阿爹就是有了阿娘才不用做和尚的!洛观明不知里面的逻辑,但忙不迭地想要答应。
一道纤弱却高昂的女声从身后响起:
“洛枭!”
在这里能直呼其名的,也只会是舅母了。
洛观明回过头去,只见漂亮的舅母秀眉微挑,桃花一般面染薄红,粉颊含春,眼眸熠熠,手指点点,差几个下人将舅舅从案上抬起来。
舅舅酒已醒了大半,迎上去,一把揽过舅母的腰,好声好气地在说些什么,惹得舅母好似越发生气了,面上更红,手里的锦帕直往他身上抵。
一阵哄堂大笑声之后,宾客散去。洛观明偏过头,看到阿爹耳根微微也有些红,正俯首朝着阿娘低语。
他今夜也喝了酒,往日的威严散了些许,好似比平时更黏着阿娘。两人说话声音也更低,他一句都偷听不到。
洛观明百无聊赖,开始困了,这时阿爹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走了。”
下一瞬,阿爹有力的手臂将他一把抱起来,驼在颈上,和阿娘一道离席。
洛观明惊呼一声,更多是兴奋。
阿爹身材最是高大,他坐在他的颈上,好像可以睥睨天下,一览众山小。从前无论他怎么求,阿爹都以成何体统为由拒绝,今日醉了的阿爹竟然允他在肩上骑马。真是意外之喜。
霎时,洛观明成了全场最高的男子,雄赳赳,气昂昂,和阿爹阿娘一路回到了寝殿。
春风细细,夜阑人静。乌兹地处高原,北面雪山环绕。洛观明扬起头,一路望着夜空,好像比高昌能看到更多的星星。
到了寝殿里,阿娘正在妆奁前卸下发髻钗环,金翠头面。阿爹醉得躺在榻上一动不动,好似不省人事。
洛观明还不想走,趁人不注意,偷偷摸摸,手脚并用爬上了榻,小心翼翼躺在了阿爹的身旁。
他看了一会儿,觉得自己今天没说错,阿爹就是最好看的。除了今日在湖边救下他的那个长得有几分像的叔叔,确实没什么比阿爹更好看的男人了。
洛襄没有睁眼也知道是他,只轻声道:
“明儿你,今夜很乖。”
当时喝醉的洛枭问出这种话来,他恨不能将人架起来,扔进湖里。还好,这小子没让他失望。果然是没有白疼他。
洛观明灵机一动,开始诉说他的心事:
“爹,我想要个妹妹。”
“没有。”男人声音低沉,毫不犹豫。
洛昭明噘嘴,又试探道:
“那如果是娘想要呢?”
那头的呼吸重了几分,顿了顿,还是毫不犹豫:
“也没有。”
洛观明登时丧气,趴在榻上,望着阿爹闭着眼,长睫翕动,他垂头埋怨道:
“阿爹,你没醉。”
他不由叹口气。阿娘从前说过,只要阿爹许诺的,就一定会实现。本想趁他千载难逢醉一次,讨到点好处,没想到他压根是装醉,神志其实清醒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