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如果这一次,你有选择的权利呢?”
……
一夜过去,他思虑良久,最后召来了邹云,也向塞外的洛枭递去了一封密函。
一月后,北匈大军如期压境,这一回,是一丝一毫都未扰边境生民。只是他向洛枭定下的条件,为了她,洛枭自当应允。
满朝大臣面面相觑,无人敢应,邹云称病不出,最后又只剩下他一人。皇帝只能再起用他,却只给了五千兵马,对抗北匈一万大军。
棋局收官,最后一谋,以己为饵,只为再救她一回。
皇帝在为兵伐朝事焦头烂额之际,宫中防备松懈,他连通禁军将她从明霞宫里调包,送出了长安。
她受了风寒,尚在病中,昏昏沉沉,出了长安数十里后才清醒。
他选了一条人迹罕至,却又风景秀丽的路。那些曾在诗书里教授予她的万里河山,最终可以让她亲眼见一见。
玉门关前,送她千里,终须一别。
他将一直藏在怀袖里的一枚绳结送给她。
中原汉地的习俗,她并不熟悉,所以并不会知道绳结所蕴含着他的心意。
即便只有一夜夫妻,她收了他的绳结,也算结过发了。
就像他曾做过的梦一样,做一对红尘里的寻常夫妻,不求大富大贵,不求诸事圆满,只求平平淡淡携手走完一生。
可惜,所求不过寻常事,却从来求不得。
他知道,将她送回西域,送到她三哥身边,此去一别,便是永诀。
绾结成佩,生死相随。
他和她未尽的一切,留待来世。
雷音寺的最后一夜,暴雪封山,越下越大。沉黑的夜幕被漫天的白茫茫所覆,皑皑积雪,绵延万里。
她不知听到了什么风声,一路上回到乡间那个自由自在的灵魂灭了,忽然又变回了宫里盛气凌人的神态。
大雄宝殿,诸天神佛前,她无端地撩拨他,酥了身子一般,趴在他肩头,衣衫缓缓褪去,与他的僧袍纠缠不休。
她挑动他项上佛珠,仰首与他寸寸逼近。那嫣红的唇瓣,他想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唇瓣,几乎就要抵在他的下颚。那股熟悉的香息贪婪地涌入他鼻端,与他的气息交缠环绕。
只消他微微俯首,就能将之彻底掠夺。
他闭着眼,始终没有吻下去。他深知,一旦再尝一次滋味,他不会再想让她走。
这一世的他,不懂她为何突然又要诱惑他,以为她是一贯的胡闹,不知道她已打定了注意。
他护了她太多次,她是想最后救他一次。
满殿神佛无言,眼见佛子岿然不动,妖女妩媚痴缠。
这个时候,她突然轻声说,她才不要他救。
他浓眉皱起来。怎么还是如此任性?
上一回,他为她破了金刚身,想要渡她修行,免于之后世人信徒的口诛笔伐,她也这样说,“我才不要你救”。
只见她直直跪在佛前发愿,忏悔一般,说她愧对那位佛子,想要来世再见他一面。
他愣在那里,没有想到,她是真的是想再见他一面。
她没有忘记他,她一直念着他。
可这世间,哪还有什么佛子洛襄。
巨大的空茫随之将他裹挟,当他还在怔忪之中,她已夺门而去,身姿散入风雪之中,无从寻觅。
今生未休,何谈来世?
等他醒悟过来,扯断了佛珠,狂奔出佛殿,大步走下山门,看到的却是年轻的帝王带着大批人马出现在山门,却如同雕塑一般静止不动。
而莽莽雪地上,有一大片殷红的血。
一只利箭刺穿她的胸膛,汩汩的血流蜿蜒在地,刺痛了他的眼。
皇帝半跪在地,龙纹衣角浸满雪泥血渍,正抱着她嘶声力竭,面容是从未见过的慌乱。
他走过去的时候,她好似还在笑,一道血痕自她唇角溢出来,凄美的艳色。
她气若游丝,却笑得千娇百媚,一字一字对皇帝说道:她承宠,她逢迎,不过是因为皇帝的长相像极了她最爱的男人。
这天底下,只有他知晓,与皇帝容貌相像的人,就是他一人。
面部的狰狞黑疤之下,藏着一张皇帝胞兄的脸,也是昔日佛子的脸。
生死之前,在她毫不知情之下,对他说出了最是刻骨铭心的情话。
只有他听得懂的情话。
好似有一根紧绷的弦在这一刻彻底崩断了。心头缠绵的痛意像是被一把钝刀在一下一下地割裂,骨肉生离。
是他太过迟钝,被太多东西蒙蔽了。
在乌兹王庭,她终日守在佛殿,围绕着他,有多少是是乌兹王的命令,又掺杂了多少她自己的心意。
西域千万人爱慕着的绝色王女,何以愿意饮下那杯秘酒,只与他一人共度良夜。
若是只是想让他破戒,一次便足矣,何以不顾初次的疼痛,生涩又甜蜜地迎合,放任一夜索取不休不止,好似末日一般,直至天光。
每当他念起佛经之时,她专注凝望的眼神,唇角微微漾开的笑意,无一不再诉说着少女从不肯示人的情丝,伪装在娇蛮之下的心悦。
一旦想通了,难以言喻的悸动在五脏六腑间漫开来,随着逐渐沸腾的血流涌动全身。
她的所在,既是他的深渊,亦是他的桃源。
蔷薇浑身尖刺的包裹之下,是柔软且羞涩的花瓣,至臻至纯。而他,被小小的荆棘刺痛之后,竟忘了拨开尖刺,寻到她隐藏在内的蕊心,对他深深的渴求。
雷音寺寂静无声,停了许久的大雪又开始纷纷落下,覆满他带血的玉袍,掩住她胭脂色的裙衫。
他不顾众目睽睽,一把将她抱起,往佛殿走去。
她的身体很轻,像是一阵风,随时都要散去了。她腰间系着他赠予的绳结,随风荡漾,纤弱无依。
他只能将她越箍越紧,搂在怀中,像是要将她融进他的血肉里。
“法师,你说过,我不是妖女,不是傀儡,我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而活……”她在他怀里小声嗫嚅,艰难地哽着一口血,“那么,我是不是也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而死?”
他喉结滚动,咽下喉底汹涌的苦涩,点了点头。
“我的魂魄就要散了,可我一点也不难过。”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朝他微微笑道,“因为,我马上就可以见到他了。”
她的眼眸亮得几乎要将他灼伤,好似天间的万千星辰尽数陨落。眸底的清光之中,是她满怀的期许,衷心的希冀:
“你说过,他死在了西域。我死后,也想回西域,去到他的身边。”
“哪怕,只有一刻也好……”
她轻浅的声音散在风中,变得缥缈悠茫,幻梦一般稍纵即逝。
他自从为国师以来,素来擅长筹谋。他算计了自己的死局,为她谋求来一线生机,却没有料到她的死。
如此猝不及防,连让他筹谋的余地都没有。
那股迟来的钝痛顿时变得尖锐,一下子贯穿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忍不住去想,如果方才在佛殿,她向神佛发愿说要再见他一面的时候,他当下就与她相认,将她留住,她是不是就不会走了?
或者更早一些,在她头一回小心翼翼问起佛子下落的时候,他就告诉她,他确实来了长安,愿意一生一世守护着她,她会不会愿意和他离开长安,回西域厮守一生?
抑或是,乌兹王庭的那夜之后,他看透她伪装的无理取闹,将她强留在身边一道修行,又会是怎样的结局?
良久,天地间不再有声息,只剩下雪落的簌簌之声。
他怀里温热的娇躯一动不动,慢慢变得寒凉。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眸已经缓缓阖上,再无半点光亮。他褪下袈裟氅衣,抱得更紧,想要将她捂热,不过也是枉然。
她冰冷的唇角还噙着一丝笑意。
她是含着与他重逢的希冀死去的。
佛经上说,业力无边,苦海无边,唯有佛法可以渡人跳出轮回,到达彼岸。
他自幼修佛,熟读经书,最有慧根,被定为佛子。此生却头一次渴望轮回,祈盼来世,期待与她再见。
在此之前,尚有未尽之事。
早已等候在西域的洛枭没有等到她,等来了她的死讯。一夜之间,暴怒而起,几乎要领着那一万大军屠尽边境数十郡县。
他依旧领着那五千铁甲骑兵,与边将苦苦守城,耗尽北匈军本就不多的粮草。
这一战,竟然断断续续打了一年之久,足够让洛枭的恨意渐渐消磨。
边关黯淡的烛火里,混沌的金柝声中,时不时传来有关故人的只字片语。
一年之后,长安传来消息,皇帝有了新人,六宫之中,独宠一人。
据说那个女子长得极其像她,喜爱在眼睑上涂上碧罗色的脂粉,一时之间,长安的粉黛都坐地起价,风靡一时。她夜夜承宠,宫里盛传,比之从前的姝妃有过之而无不及。
邹云本来要被皇帝赐死在牢狱之中,后来他递上了一支她曾用过的金簪,示予御前。
金簪为盟,人已不在。皇帝凝视良久,最后将他贬为平民,远赴北疆。
直到远方再也没有传来故人的消息。
有一回,他领兵偷袭北匈营地之时,反被围困在了山岭之中。
没有援军,也不会援军。
他不曾放弃,披坚执锐,甲裳尽赤,领着残兵,持弓箭顽抗,依据陡峭的地势且行且退,试探奋力冲出重围。
直至弓箭尽失,已至绝境。死生之际,他曾经救助过的流民牧民,骑着高矮不一的野马,源源不断地涌入山林来救。
死局逢生,他和他的人撑到了最后一刻。
他的士兵本来都打算引颈自尽,总好过被北匈人擒住,扣为俘虏折磨。为国战死,他们死而无憾,可都被他一力劝了下来,继续奋战到底,终是等来了生机。
他们好奇地问他,为何如此坚持不懈,好似知道流民军会来相救。
他抹去面上干涸的血迹,遥望东面,轻声道:
“我的妻子,在等我回去。”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说过,死后想去找到他。他不能死在这里,她会找不到他。他要回到雷音寺,回到她身边。
在那里,他想再求一个和她的来世。
这一年来,她一次都不曾入他的梦。她如此倔强,又向来没什么耐心,定是在怪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