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这位被他唤作舅舅的男子乃大梁陇西侯,陇西军主帅萧肃,燕北王妃的胞弟。萧肃覆手在背,看一眼树下的贵妃榻,声音淡然醇厚:
“阿曜向我告状说,你在寺中藏了一姑娘。我起初还不信……”
萧肃顿了顿,望着这位身姿如玉,不苟言笑的外甥,薄唇微勾,道:
“这么多年没有看上过一位姑娘,给你议亲也不肯,一来就是位公主?”
李襄淡淡道:
“从前,不祥之身,从未想过连累旁人,妄求姻缘之事。今日,公主对我情深义重,不可辜负。”
萧肃沉默了一会儿,举头望着一缕缥缈的月色从枝桠间漏下,开口道:
“你父王已召了陇西军,意欲与燕北军一道出兵定襄了。打算借北匈大军进攻定襄之时,防守薄弱,经由定襄直取长安逼宫。”
李襄猛然抬首,拱手道:
“请舅舅允我,即刻领陇西军前去拦截。”
萧肃沉眉敛目,气势肃然,道:
“你可想好了,此一去,你虽救得了定襄和长安万民,但燕北王李晟为了夺位,苦心经营多年,一朝皇帝梦为你所断送,必与你父子彻底决裂,势不两立,将你从族谱除名,逐出燕北王府。”
这些后果李襄早已思虑周全,面上无丝毫犹豫之色,道:
“母妃与我谋划十年,正是为了今日之局。唯望我此去,将燕北王府,还有阿弟摘除在此事之外。”
萧肃轻轻叹息,呼出的热气在寒夜里化作白烟散去:
“为了保全整个燕北王府,只能暗地里解决此番叛乱危机,无法上报长安,论功行赏。既要牺牲父子亲情,又得不到一点功勋封赏。有时候,我不知你是太过聪慧,还是愚蠢至极……”
李襄面色沉定从容。
化雪时节,夜风吹拂,树梢上簌簌的残雪落满他的肩头,整个人显得愈发孤绝而冷冽:
“我自小被批了命,无亲缘情缘。我本来就不会是燕北世子,此番脱离燕北王府,也无甚可惜。从此以后,可以在舅舅的陇西军中从底层做起,以军功安身立命,也并无不可。”
一句轻描淡写,将一世尊荣化作过眼烟云。
“阿姐真是好狠的心,自小将你拖入这场众叛亲离的死局。从前,我由着你……”萧肃眉头皱得更紧,指着禅室的房门,道,“可此局之后,你既非世子,也再非皇族,被逐出家门,定会遭世人诋毁。再不过陇西军中一小小边将,尚无军功,无法封侯。陛下如何会允你求娶他最宠爱最尊贵的公主?”
“舅舅是过来人,心疼你难得有了一心悦之人。万一无法如愿,怕你痛苦万分。”
萧肃深知,自己这个外甥,性子生得极为坚毅,隐忍不拔,自小背负太重,所谋甚大,牺牲过多。
父母亲情,荣华富贵,自由天地,男欢女爱,从孩提时期起便注定不属于他。
从来都没有得到过什么,永远在失去,所以,一旦得到了,就不会想放手。
本是一桩难得的姻缘,在他艰难的命途中是如此稀有的美好之物。若是所执着之事,所钟爱之人,最终得而复失,该会是何等的心痛?
树影摇曳,寒风吹动他单薄的衣衫。李襄闭了闭眸子,轻声道:
“求仁得仁,又何怨乎?”
方才,她说她不会后悔,念出了他最爱的那句楚辞。
亦吾心之所善兮,虽九死犹未悔也。
他阻止父亲李晟举兵逼宫,不仅是救定襄和长安万民,也是在救她的家,她的国。
即便最后或许得而复失,与她终成陌路,又有何好后悔的呢?
永远,永远不会后悔。
一个额间吻,就足够了。
“舅舅,请允我虎符,领兵前去。”
浓墨般的夜色里,少年最后望了一眼静谧的禅室,仿佛可以嗅到满室花开的清香,萦绕心怀。
他扬鞭策马,独向夜色的最深处,绝尘而去。
***
翌日清晨。
朝露醒来的时候,遥遥望见禅室的桌案上坐着一个人,不紧不慢地在饮茶。
她披衣起身,看到那人后蓦然一惊,大声道:
“怎么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襄哥哥呢?”
李曜吹了吹烫手的茶盏,背靠着太师椅,慢悠悠地道:
“叫我一声曜哥哥,我就告诉你。”
朝露推门就走,被他拦下,好声好气地道:
“代郡近日不安定,我哥让我先护送你回长安。”
朝露心头莫名一跳。
她想起他昨夜说过的只字片语,他说他身负要事,关乎家国天下。她想起偶尔听父皇母后谈论国事,知道如今朝廷上,最大的事,就是北匈了。
朝露脑袋飞速地转动,转头问李曜道:
“你们燕北军呢?他可是领着燕北军去打北匈人了?”
被她如此一问,李曜亦是开始察觉有异。
今日他一晨起便收到李襄的亲笔传书,要他护送公主回长安。他本以为是她扰了他哥清修,惹得他哥终于腻烦了她,要他送走这位大神。
此刻冷静下来,稍一思索,才发现此事并不简单。
李曜摇了摇头,回道:
“燕北军乃我父王亲兵,莫说我哥了,连我这世子都无领兵实权。”
朝露眉头蹙起。这其中好生奇怪。若是燕北王是去抗击北匈的,为何李襄也要跟去呢?
她左思右想,心中越发不安,问道:
“代郡附近还有其余驻军?”
李曜沉思片刻道:
“北面有庞山营,西面有成均营,可这些兵营皆需皇帝亲令方可调动。”
语罢,他藏锋含锐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她身上,好整以暇地等她发话。
如他所料,朝露不慌不忙,从袖中取出父皇从前赐予她的御令,道:
“燕北世子李曜听令。与本公主同去庞山营、成均营调兵。”
她心中已有一番计较,有燕北世子陪同,她说服那些两营将士出兵的机会更大一些。
李曜见她终于露出真身,轻笑一声,双臂交叠抱在胸前,反问道:
“公主殿下,你这是要拉我一道假传圣旨么?”
“我是替我父皇传旨,有何不可?”朝露秀眉一挑,不以为意。
从前,她还蒙着父皇眼睛,让他给自己写好的圣旨盖上玉玺颁下呢。
李曜唇角翘了翘,幽声道:
“假传圣旨,可是凌迟之罪。我为殿下以身犯险,舍生忘死,有何好处?”
朝露想了想,望着他,郑重地道:
“我可以带世子去长安。”
她想着,她和李襄昨夜已成了亲,之后还要一道回长安见父皇母后,行婚礼仪式,今日事先请他亲弟同往长安观礼,也是理所应当。
李曜先是一怔,面上不露声色,心中大动。
去了长安,那离他想要的,便更近一步了。
他随口一言,未曾想竟有意外之喜,自然是喜不自胜,欣然应下。
……
天蒙蒙亮,四野清寂。
定襄城的轮廓在北地尘烟中隐隐浮现,女墙上星星点点的火杖犹如瀚海孤舟一般,伶仃发亮。
骀荡的北风自远处的崇山峻岭劲吹而来,带着砂砾,青草,雪渍的气息,还有一丝微微的血腥。
一声战马的嘶鸣打破四下的沉寂。
谋士驱马上前,对遥望定襄城的燕北王李晟,道:
“趁着定襄为了防范北匈自顾不暇,我们领兵自定襄抄近道,定能势如破竹,直取长安。”
风沙中,李晟眯了眯眼,沉郁的面色中露出一丝阴狠的笑意:
“十年了,我等了十年。整整十年的遗憾……我此夙愿,终要达成。当年吴王称帝,本就是名不正言不顺。我才是父皇的亲子,我才最有资格继承皇位!”
另一裨将从远处奔来,禀道:
“大王,燕北军就位,陇西军始终未受召前来。”
李晟回身,横眉冷目,正欲驾马前去查探,却见西面沙尘滚滚,马蹄如雷。
天边出现了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当中一面一面雪色的旌旗高高迎风扬起,每一面上面皆有大大的“萧”字,正朝他们涌来。
李晟满意地笑道:
“陇西军纪律严明,时机分毫不差。”
那名裨将心下稍舒,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那支军队挡在燕北军和定襄城之间,大有分庭抗礼之势。他低声喃喃道:
“陇西军既来了,为何不归入队伍?”
李晟不悦地皱眉,“驾”一声奔马朝那支军队奔去,怒吼道:
“尔等何以不听军令?”
长风烈烈,飞沙走石。一片死寂中,忽然传来一声高昂而清亮的声音:
“陇西军不会听你调令。”
李晟凝目望去,只见前面的骑兵阵中走出一匹白马,马上的少年一袭玄边玉袍在疾风中猎猎振起,如翻云滚墨。
“父王,你手上陇西军的虎符是假的,自然无法调动陇西军。”少年手持一道青铜兽首符,驾马迫近。
“是你……”李晟盯着与自己容貌相似的少年,终于认出他来,冷笑道,“虎符是你母妃当年亲手予我的,怎会有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