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朝露心中一动,如此商机不可失。她从乌兹王庭逃出来没带什么金银财宝,今后是一场持久战,她很缺钱。
她稍加思索,回身看一眼身后的邹云等人,漫不经心地问道:
“这城中可有仙乐阁?”
西域各地都有仙乐阁,阁中舞姬以貌美身娇闻名,贵人商贾,都会去那里一乐。秋叶就是乌兹仙乐阁的舞姬。
几人的脸“唰”一下红了。禁军之前都是乌兹仙乐阁的常客,来到莎车自然也会去那一探。
唯有邹云面不改色道:
“城北有一家。”
“带我去。”朝露道。
“我们一路走来,近日听闻这莎车城里有女子无故失踪的。”邹云犹疑道,“莎车并不安全,我们人生地不熟,殿下可千万要小心。”
“三哥生死未卜,我们暂时只能留在莎车,等他下落。”朝露神情落寞,却又很快笑了一笑道,“在这之前,我先组建一支商队。”
“我要以商养兵。”
待她羽翼丰满,终有一日是要回去乌兹的。
乌兹王位上的人,不该是洛须靡。
……
莎车王城的仙乐阁是土石夯筑的三层崇楼,低矮的雕花大门半掩着,显得破败冷清。
朝露知道,此地在夜里才最是热闹堂皇。
才过晌午,未到迎客的时辰。朝露没有直接进去,而是敲了敲门。
不一会儿,一个小伙计打着哈欠从门内探出一个头来。瞧见几人衣着不俗,俯首朝他们摆摆手道:
“贵客晚上再来,晚上再来哈。姑娘们都还睡着呢。”
“我不是来看姑娘的。”朝露朝他笑道,“我要见你们管事的。”
小伙计上下瞧她一眼,不由自主将门全打开,笑眯眯地领着她进去。一双吊梢眼一直往她身上飘去,一抬眼又见到她身后跟着几个凶神恶煞的大汉,马上又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
里头窗布盖着,不见日头,也未燃烛火,大片的场地都是暗的,却也隐隐可见一道织金帘幕,两旁蹙了金银的琉璃灯盏,有几分乐场的贵气。
台前有个微胖的妇人,一身暗碧色的襦裙,圆润的肩臂挽着织金银线的披帛。家常的发髻间,满头琳琅的翠玉珠钗。皎白的面上保养得极好,近看才知道上了岁数。
她正斜坐在厚重的帘幕前,对着簿子算账,听到来人,一掀眼皮:
“还没到时……”她的目光看到朝露的时候,顿了顿,轻咳一声,“女郎是?……”
朝露盈盈走过去,福了福身,道:
“娘子有礼,我想找仙乐阁的管事的。”
那妇人阅人无数,是何等眼神尖利之人。一见她身姿窈窕,气度出众,马上甩开账簿,起身踱着步子绕着她走了一圈。越看眼睛越是发亮:
“我就是。女郎有何贵干?”
朝露昂起纤细的脖颈,迎合着妇人审视的目光。在妇人行至她身前,想要摘下她的面纱之时,朝露轻握她的手腕,摇头道:
“我想要和仙乐阁主人谈一笔交易。娘子若非管事,怕是不能做主。”
妇人望着眼前面都不肯路的女子,轻嗤一声,道:
“我们主子从不随意见客。你连我这关都过不了,是见不到我们主子的。”
朝露自是清楚仙乐阁的门道,丝毫不扭捏,开始亮出她的筹码:
“西域共有仙乐阁三十六间。间间在诸国王城国都,来往客流每月成千上万。”
妇人拧了拧手中的绣帕,侧目看她,有几分惊异她竟然了解得如此详实。
朝露掠过众人复杂的目光,开门见山地说道:
“我此次前来,是想借仙乐阁这块宝地,贩卖全西域最好的汉地茶叶。”
仙乐阁云集了西域最是技艺精湛且容貌动人的舞伎美姬,也是西域名流商贾所聚集地,多少人在此地一掷千金。
每名美姬手中至少有数名熟识的客人,这些商贾遍布西域,甚至远至西域以西的大食、大秦等国,就是天然的商道。
这些人一旦在仙乐阁现场尝过上好茶叶的滋味,便会来逐利蜂拥,有了他们,就有了通路和分销网络,不愁她从大梁买入的上好茶叶卖不出去。
她要借着仙乐阁的名头,经由这些能说会道的风尘女子,将大梁的团茶卖到西域各地去,不仅要赚取金银,还要换来最为精壮的战马。
朝露话音未落,几名倚在廊柱旁一群莺莺燕燕的舞姬互相推搡,其中有人笑出了声:
“我们凭什么帮你卖?可有什么好处?”
那妇人一扬袖帕,示意一旁躁动的美姬们噤声,轻咳几声道:
“要我们怎么卖?怎么分成?”
朝露早已经过一番算计,胸有成竹,挑眉道:
“前几批茶叶我只收市场一半的价。”
妇人惊得咂舌。朝露笑而不语。
这是以低价倾销她的茶叶,待占据市场,为了之后的垄断,可以事先挤走这个茶道市场里其余的竞争商家。
前世她在大梁宫里喝得尽是最好的团茶,她深知,那些客人一旦尝过好的茶叶,无法再由奢入俭,去买其他家更此等的茶叶了。
“每批茶叶利润五五分成,你们能卖多少价就自己卖多少价,各凭本事拿钱。”
仙乐阁的买卖不同于平常市场上,灵活定价的好处在于,美姬卖货能力不均,她们可以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赚多赚少,全看自己。
妇人和一众美姬显然心动了,纷纷回首向帘幕后面望了一眼。
帘幕被风吹过,露出一小道幽暗的罅隙,下摆层层拂动,里头良久未有动静。
“姑娘,我们主子不发话,我实在不能做主……”妇人面露难色。
朝露一早留意到她的目光一直时不时朝幕布后面望去,好似幕后有位贵人在窥伺。她便上前一步,转了一圈,对一众美姬道:
“既是我开的头,我不会白让你们入伙。作为见面礼,我可以教你们一支舞。”
几名美姬斜身拢了拢发髻,打量她一眼,面露不屑。
朝露没有作声,轻轻一脚踹翻了一旁几个杂乱的胡凳,留出一片空地来。
而后,她一手缓缓撩起纱裙一角,露出轻轻点地的脚尖。
下一瞬,纱裙飞快地旋转起来,漫开的裙摆始终不沾地。
身段如缕,娇兰待放,芙蕖濯绿波。
精通舞技的美姬们看呆了眼,谁能想到不显山露水的人竟是名大家。只见朝露最后一旋身,落定,下颚扬起,道:
“这是乌兹乐舞。是乌兹宫廷里献给王的舞蹈。”
妇人和美姬们两眼放光,正愁没有新舞可学,老的都看腻了吸引不来新客。
若是学会了这新鲜的舞蹈,跳给客人们看,岂不是等于坐拥乌兹王的享受?不必说,光这一噱头就足以吸引来客了。再加之低价的茶叶,这一笔必将是盆满钵满。
这一回,朝露未等人发话,转身掉头就走。
“哎,哎,女郎等等,”妇人看一眼幕布,急得撩裙小跑赶紧追上去。
“女郎叫我翠五娘就行了。”妇人伏低了身,绞着帕子迫不及待地问道,“女郎何时再来授舞?”
“今晚入夜就来。”朝露道。
她不能立刻教完,总要慢慢地留一些,好逐渐掌握仙乐阁这条商道的脉络。
翠五娘笑得合不拢嘴,拢了拢头发,有说有笑地送她出了门。
待人都走远了,翠五娘面上的笑意也还没收住,欢天喜地地回到帘幕前,声色难掩激动:
“主子,您可瞧见了吗?”
一根碧玉杖从帘幕缝隙中挑开来,露出一张男子半隐在暗处的侧脸。
轮廓俊逸,肤色如玉,泛着微微的苍白,略带几分病态。
“今日来查账,倒有个意外之喜。”男子转着拇指上的宝石扳指,流畅的唇线轻轻扯动,“果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翠五娘眼珠儿一转,小声问道:
“难道,主子认识她?”
男子弯唇一笑,眼眸蕴着清光,淡声道:
“西域有如此舞姿的,也就一人。不过,她和我想象中有一些不一样……竟打起了仙乐阁的主意。倒是有几分……”
“不同凡响。”
他身旁的几个仆从撩开帘幕,男子从一张披着雪狐皮毯的躺椅上懒懒起身。
男人站起来,身量极高,侧影笔直却瘦削。鹿皮夹金腰带嵌满奇珍异宝,走动间,五光十色,耀人睛目。
男子步入内室,清瘦的手从书架的暗格中取出一卷画来。仆从都习惯自觉地退去一旁。
画上之人,仙姿昳貌,赤足点地,纱裙肆意飞扬,别一番香艳靡丽。画中舞姿与方才的女子几乎别无二致。
他看画的时候,一双多情的桃花眼,狭尾微微勾起。
“五娘,你说……”他忽而轻笑一声,对正愣神的翠五娘道,“一年前,父王为我定下的亲事,还作不作数?”
***
夕阳落照,曳洒长空。
王城内,洪亮的钟鼓声响起。
朝露匆匆赶回王寺之时,正逢晨钟暮鼓,该是上晚课的时辰了。
洛襄换了一件干净的袈裟,已在佛堂门口等她。见她一路跑来风尘仆仆,上气不接下气,他皱眉道:
“你若是累了。不必勉强。”
朝露赶紧跟上他,忙道:
“我不累。”
入乡随俗,她既入了王寺,哪怕不是僧尼,也该遵守寺中规矩。不想在王寺令佛子难堪。
佛堂幽静,八瓣莲底座铜香炉吐出袅袅清香。
洛襄步入佛堂的时候,众比丘和比丘尼已端坐在堂前,横列数十排。在暮钟敲响后,王寺大门外也聚集了数百人,接踵摩肩,同时跪坐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