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天下既平,天子大恺,春蒐秋狝,诸侯春振旅,秋治兵,所以不忘战也。”引自《司马法·仁本》
第41章
元守十五年,大梁皇宫中,四皇子李曜忽然发了一场高热,数日不退,昏迷不醒。
四皇子虽传为卑贱宫女所生,出生便没了母妃,但其人龙章凤质,文武双全,简在帝心,更是自幼深受皇太后喜爱,承欢膝下,教养成人。
此子病重,皇太后闻之一病不起。皇帝以孝治天下,震怒之下,太医彻夜不眠,亲尝百药,最后终于将四皇子从鬼门关捡回了一条命。
只病愈后的四皇子,一改往日风流倜傥的少年意气,整个人变得阴郁幽沉,成了迎风咳血的病秧子。时常一个人立在长安最高的阙楼之上,望向长安以西的天际。
宫中传言,这病一场,怕是人已变得痴痴傻傻了。
精心笼络的朝臣纷纷散去,往日人来车往的皇子府门可罗雀。无人再提及四皇子堪当太子之位。
其余皇子,先是各自暗舒一口气,又心怀鬼胎,都以为是对方下的手。
大皇子率先沉不住气,突然有一日踏入四皇子府探望。
门口伶俐的小厮没了踪影,全部换了一副生面孔。庭中,落叶满地无人清扫,仆妇在廊前嗑着瓜子。
连个府兵都没有,大皇子面露狐疑,一把撩开内室的帷幔,一眼看到平卧榻上的一道人影。
“大哥来了?”
帐中传来一道气若游丝的声音,没说一句便起了猛烈的咳嗽。
大皇子定睛一看,那覆面的帕子上竟有血丝,在雪白的缎面上犹为醒目。
四弟怕是不成了。他终于放下心来,好生寒暄宽慰一二,便欣然离去。
待人走来,李曜将血污丝帕随意丢弃,召来了躲藏在后院的亲卫,商议西域之行。
他从大病中醒来的时候,同一具肉身,已换了一副魂灵。
此时,他还是养尊处优的四皇子,还未被因宫变被大皇子追杀,逃亡西域沛流离半生,状若丧家之犬,最后反一举杀回京,御极称帝。
此生,他也还没在西域遇到她,被她救下,许下终生之约。也没有成为帝王,身不由己,眼睁睁看她香消玉殒。
在皇城里,他名为养病,实则真身奔赴西域,在胡地豢养鹰犬势力。
前世经历过的,这一世更是游刃有余。先谋西域,再谋天下。
按照前世,最后,西域是他的,西域第一美人,也会是他的。
他迫不及待,便以一人之力,将前世所有的时间线都往前推。
他提前来到了西域,提前潜入乌兹布局。
可今生的她,总是要从他身边逃开。
……
仙乐阁。夜风习习,凉意溶溶,吹散旖旎酒气。
眼前遮掩的薄雾幽幽散去,李曜睁开双眼,灼热的目色渐转为冰凉。
怀中的胡姬螓首低垂,一双深碧色的眸子正娇怯地望着他。风月场上的老手,见他是汉人,便用不纯正的汉语道:
“贵客,今夜就点了奴吧?”
李曜酒醒了大半,登时松开了覆在她腰际的双手。
是错觉吗?一颦一笑,并无半分相像。唯独这纤纤腰身,在薄纱的朦胧轮廓间,有那么一丝影子。
是幻觉吧。
朝思暮想,终成了执念。
手中遮面的披帛都被紧握着揉皱,此刻松了开去,飘落在地,寸寸浸没在洒曳的酒水滩中。
李曜环顾四周,仙乐阁弦歌曼舞,一派醉生梦死的靡丽之景,玩闹的胡姬已在他身边散去,在别桌的客人跟前逢迎敬酒。
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恩客左拥右抱,胡姬婉转承欢,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哪有一点踪迹。
李曜突然拔刀而起,亲卫见他面色骤变,只得紧紧跟上。
……
巨大的圆柱后,宽阔的袍袖在夜风中微微拂动。
女子极力压抑的喘息声隐隐可闻。
朝露俯身垂首,被罩在氅衣中,嗅到一股熟悉的旃檀香,全身血脉激荡不已。
方才,就差一点,就差一点就可以毒杀李曜了。
仙乐阁常有客人服散为乐,胡姬手中皆带着药散,以便服侍客人。
她方才就是向胡姬讨要了一些药散,放入酒中,无色无味,且量大足以致死。她本欲借胡姬掩护,将药散全部喂给李曜,可他却突然一把扣住。
那一瞬,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想要飞也似地逃开。前世予她恩宠,又赐她一死的手在她身上游走。
她浑身颤栗,向四周望去。
邹云和他身后的侍卫见状,手指紧按刀鞘,已在缓缓拔刀。
李曜身旁的数十亲卫虽然一个个也都是万里挑一的精兵良将,但是李曜毒发身亡,她便可就此逃脱。
更何况,此地打斗,李曜一行人暴露行踪,定是会引来大皇子的探子。之后,他便插翅难飞。
于是,她不管不顾,准备继续将最后一口药散喂入李曜口中。
可就在李曜想要去扯掉遮住双眼的披帛,双手离开她身的间隙,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劲臂紧紧环住她的腰肢,往外一拽。
电光火石之间,她周身被罩在一袭墨黑的氅衣之下,腰下有一只手臂虚虚拥着她,疾步离开。
“别回头。”
是刻意压低的声音。依旧清淡,平静,且笃定。
她全身笼罩在他温热且有几分急促的气息里。她什么都看不见,被他指引着往前走。几步的身后传来脚步声,听到邹云隔着氅衣对她道:
“殿下别怕。是佛子来了。”
她知道是他来了。一瞬间,就能感应到他的气息。
朝露仰起头,虽看不到他的脸,却能感到他沉静的目光透过厚重的氅衣落在她身上,一直没有移开。
像是无尽的深渊中,有人拉了她一把,没有让她又坠落下去。
她想要挣脱,却被他牢牢圈在氅衣之下,一只手掌就将她的双腕扣住,令她动弹不得,只能跟着他亦步亦趋地走。
一路上,有醉眼朦胧的公子哥望见有人怀娇而行,啧啧轻叹,不由又好奇多看两眼。
男人身姿高大挺括,怀抱一人看不明晰。只见走动间,氅衣拂动,其下的娇娇女偶尔露出寸缕身段,雪肤细腰,檀口朱红。见者无不唇齿生津,目露羡意,叹此人艳福不浅。
朝露在氅衣底下行了近百步。洛襄从始至终牵引着她一步步走上楼梯,进入一间房内,跨过门槛,最后扶着她坐到在了一方榻上。
头上盖着的氅衣被解开。朝露一抬首,正对上那双清冷的眼。
她甩开他的氅衣,撂去一边,气急败坏地道:
“我只差一点,就可以将他毒杀!”
李曜虽令她万分惧怕,但是与之相比,报仇雪恨的快感占了上风。可只差最后一击,她便可以杀了他了。
洛襄面容冷峻,目光透着一丝严厉,像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罗织其中:
“当日在歧城,你答应我,从此不再杀人,不行恶事。不出半月,就瞒着我私逃,不顾己身安危,来此地杀人灭口?”
“你可知,在莎车境内暗杀大梁使臣,等同将整个莎车置于战火之中。千万人,因你一人受难。”
朝露微微一怔。
他定是以为李曜只是个普通的大梁使臣。
她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她前世被李曜害得家破人亡,最后一箭穿心,那股痛意此刻都没有消散,萦绕在她胸口。
他又怎么体会她前世之苦。
莎车万民,两军交战,与她何干?她只想报三哥和前世之仇。
朝露别过头去,咬了咬唇,回道:
“我就是想杀了他,永绝后患。”
洛襄微微叹一口气道:
“就算你将他毒杀又如何?在西域盘踞的梁军,数以万计。难道你要一一杀之才能泄恨?”
“你可有想过,杀了一个他,还会第二、第三人。”她以为他是要训斥她,可他下一句却是说:
“无穷无尽,这样的人,如何值得你一次次以身犯险。”
云淡风轻,却拂过她躁动的心头,吹落她一夜的不安。
他只是不想她落入敌手,以身犯险。哪怕她早已有脱身之策,哪怕她的计谋万无一失。
她狂跳的脉搏慢慢在平复。
是了,她一重生归来,就按照前世的记忆杀了那个在洛须靡跟前进谗言,要她色诱佛子的大梁使臣刘起章,结果没了刘起章,还有其余人。
她仍是被洛须靡逼着进入佛殿,要她以色侍人。
若她一辈子还只是个任人摆布的傀儡,就算没有李曜,也会第二个大梁皇帝会横扫西域,将她这乌兹王女收入宫中。
冥冥之中,上天不让她对李曜动手。
今日佛子亲临,她毒计作罢,只能暂时压下心中仇恨,伺机行事,再谋后事。
朝露沉默片刻,忽而睁大眼睛,细看一眼洛襄,惊道:
“你怎么?……”
“咳,”洛襄轻咳一声,背过身去,道,“此地,我本不该来。”
朝露这才想起,佛子怎么可以来仙乐阁这种风月之地。
她有几分赧然,垂下头去,余光仍在偷瞄眼前异常俊美的男子。巾帻包头,饰以玉冠。未着僧袍袈裟,只着卷草纹烟灰色罗袍,衽边暗描银线,泛着冷冷清光。
看起来,就像个寻常的俗世男子。
望着他温润的目光,有那么一瞬,朝露面上微微发热,一个念头在心头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