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戾英挽着缰绳犹疑不定之间,听到一声低喝:
“搜。”
戾英一抬眸,见到佛子淡淡一声令下,身后僧众如潮水般涌上,开始搜山。
他只得摇摇头,令亲兵跟上。
众人沿着山道,一个一个洞窟地搜寻。所见之处,一时无法描述洞里的场景。
遍地斑斑血迹不说,还有一股糜烂的臭气。配合周遭色泽诡谲的壁画,宛若暗红的炼狱。
戾英也是和父王兄长上过战场的,亲手收拾过一些不听话的部落的。此时,他看到满地诡异的红绸和血痕,只觉一阵头皮发麻,面色惨白如纸。
他紧跟在洛襄身后,偷偷抬眼看他。
佛子面无表情,一双黑眸却好似深潭之中压抑着汹涌的骇浪。
戾英自幼看着这位光风霁月的佛子主持经会,力辨群雄,曾为数位西域德高望重的高僧围困也波澜不惊,从容得胜。
在他不过舞刀弄枪的年纪,佛子已为他父王在朝堂上排兵布阵,一计平定边患。
更不用说佛子曾在西域两国交战之际,他一人自万军丛中穿梭而过,以身止战,吞云破海的气魄。
他记忆中国的佛子,一向是温润如玉,不露锋芒的。
而此时,在夜火幽芒之下,那副平和面孔却展露出他十余年未见过的悍戾和杀伐之气。
他的面上被火光映着满壁暗沉沉的经变画,不似佛陀菩萨,倒像是修罗金刚。
戾英有几分错愕,心中涌上一个奇怪的念头。
“没有找到人。”
“这里一个人都没有。”找遍了整座洞窟的僧众纷纷来报。
身长玉立的佛子忽而一扬手,滞在半空,示意全部噤声。
众人登时大气都不敢处。
洛襄回身,沿着岩壁踱着步子,缓缓闭上了眼。
一片静谧中,他好像听到了她微弱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女子来癸水的时候不宜去寺庙道观是确实存在的风俗,但属于封建糟粕。小说剧情需要,不代表作者观点。
供养人:诸如敦煌莫高窟等都是信佛的名门大族修建的,修建者称为供养人,很多洞窟都有供养人画像。
第44章
四野阒静,火光攒动。
春夏之交,夜里寒风仍甚,层层盔甲皆凝了一面薄霜,银光照雪。
邹云掸了掸搜寻时箭袖上沾的碎冰,喘出一口茫茫的雾气:
“都找了一个时辰了,整座山头都翻遍了,连个人影都没有。殿下会不会被带去其他地方了?”
洛襄缓缓拂去肩上凝霜,锁眉沉吟道:
“此处是北匈右贤王为我师兄修建的佛窟。他素来在此处修行。”
此时,身旁一个武僧举起火把,朝山下道:
“看,山脚下有人!”
众人纷纷望去,只见密林间隐隐有一道火光闪过。
“追!”邹云一声令下,身后数十侍卫一并奔下山去。
马蹄如擂,灰蒙蒙的扬尘将山间的枯草掩去半截。
洛襄立在原地,回望一圈身后沙石夯山的轮廓。
那一声极轻的唤声,好像是他脑海里的臆想。
洛襄勒马止步,不再向前。忽然,始终一言不发的他问了一句:
“方才找了多少座洞窟?”
身旁护卫的武僧算了一算,回复道:
“大大小小一共八十座。”
洛襄一臂扬起,横身一紧缰绳,调转马头,道:
“不对。”
“如何不对?”
洛襄神色冰冷,沉声道:
“佛语有云,九九归一,终成正果。供养佛窟从来不会只修八十座,定是有八十一座。他们藏在最后一座秘窟里。”
“山下的火光,不过调虎离山之计。将人全部召回来。”
……
促狭的洞穴中。
朝露只唤了一声,就被尖刀抵在了喉间。
这些行伍出身,真刀真枪的甲兵与普通的府兵不同。他们只是奉命要将她和其余女子掩人耳目地带出去,不会认得她是谁,不会怜香惜玉。
她感到,若是她再敢出声引来人,这些凶恶的士兵会毫不留情地将她斩杀。
其余女子见明刀晃晃,都吓得大气不敢出,被迫挪动着步子,沿着逼仄的峃口走去。
朝露这才注意到,这个洞窟与之前其他的不同,另一侧不是密闭,而是通向了山的另一头。
洞窟中岔路繁多。她灵机一动,手指抵在在岩壁。很快,某块尖利的砂石就刺破她了的指腹,随着她的走动,在黑黢黢的石面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这是她留下的路标。
幽深的暗道外,洞口处早就备好了马匹。朝露和其他女子被各自捆住手脚,推上了马。
马匹低嘶一声起步,朝露看到离那座山头越来越远了。
她低着头,望着头顶火杖照下,马蹄在衰草间留下深深浅浅的轨迹,又被黑夜的吞噬。
渐渐,她听到扑哧的水声。草间似有一道轻浅的细流。
她倏然抬眸,朝远处望去。
雪山群峦下,是一整片一望无际的冰湖。
寂静的夜里,冰面辽阔如镜,在辽阔的夜空下泛着烟青色,连漫天星子都黯淡了下来。
这个季节,冰水正在融化,水流涌上岸来,漫过草原,她才会听到马蹄踩水的声响。
这些甲兵正驾马行驶在湖的边缘,距离冰面并不远。
朝露视线下垂,目光落在眼前不断甩动的马缰。
身后的甲兵身强体壮,她被捆住了双手动弹不得,使不出什么劲道。但,她相信自己的驭马之术。
这点力道,足够了。
朝露右腿在马镫上微微拂动,再猛地一踢,同时牵动右马绳,将马头撇去左侧。
“驾——”她高喝一声,俯身狠狠扯下马匹的鬃马。
身下的马匹痛嘶一声,随即偏离了轨迹,朝左前方冲了过去。
她敏锐地感到马蹄越来越沉,已是浸没在水中,时不时有踩碎冰块的裂声。
在她的指令下,马儿已踏上了正在融化的冰湖。
身后的甲兵措手不及,怒骂一声,赶紧抓紧缰绳想要勒马。
已是来不及了。
薄薄的冰面承受不了两人一马的重量。光滑的冰面“噌”一声开始崩裂,露出一道口子,马蹄陷了进去,踏水受惊,不断下坠,已不听使唤。
在马下的冰面全然断裂之前,朝露趁甲兵慌神没有制住她,她猛地一侧身跌下了马。她顾不上疼痛,在冰面上飞奔起来。
待她再回首,预料之中的,“哗”地一声,身后那匹马连带人已沉没在冰湖之中。
举目望去,其他甲兵已在岸边停马伫立。没有人赶上前一步追回游离在冰面的她。
暂时逃脱,朝露还未松一口气,一道道细小的口子在她浸湿的脚底下裂开来,像是肆意生长的藤蔓一般,试图缠住停步的她。
她完全没想到冰面会崩溃得如此迅疾。
黑夜无垠,平静的冰面底下暗流涌动,像是逐渐苏醒的巨兽,随时会张开血盆大口吞噬进入其中的生灵。
就算死在冰水里,也好过被囚为禁脔,不得自由。
她不敢再逗留,继续趔趄着,向冰湖中央奔去。她一刻都没有回头,只听到身后的所过之处,一块块碎冰在须臾间如烟花一般炸裂。
力竭之时,她跌倒在最后一块完整的冰面上。她不住地喘息,呼出的热气也在转瞬间烟消云散。
寒气缕缕上升,她垂落的发尾在冰沿浸水冻结,覆上细碎的冰霜。
抬眸望去,四野尽是茫茫,远处的雪山静默无声。
绝望之际,她半阖的眼帘里似乎看到,来时的岸边,出现了一簇簇隐隐的火光。
“洛朝露!……”
她听到熟悉的声音在唤她的名。
疾奔之后,脑中一片空白,嗡嗡的声音,回荡在她耳边。像是幻觉,却又真实不虚。
是他来了。
朝露掀起沉滞的眼皮,放眼望去。
碎裂的冰块四散开来,飘浮在湖面,有如萤火,散着凛凛的微光。
黑暗尽头之处,无数光芒之中,一道模糊又明亮的身影跨越山海,正遥遥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