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莫向晚
天黑得越来越早了, 七点多钟的时候，天光就再也看不到踪影，隐约的星光被地面上的各种灯光衬托得微弱而渺茫, 遥远的星火照不亮人间的路, 那一条条街道两侧的街灯才成为更明亮的指路之光。
老式的居民楼, 破旧而低矮的台阶，连同那几乎爬满了外墙的爬山虎, 一扇窗户开着，冷风从外入内, 侵袭着所能触碰到的所有。
戴着棒球帽的人走入室内，摘下帽子，一头长发若瀑布般倾泻而下, 她微微侧身，看向发尾的目光也落在了那个几乎跟着她进入室内的男人身上。
说是男人, 或者有些过于正式了，那还是一个唇边有着青色绒毛的年轻人, 二十来岁的样子，太过年轻的样貌似乎总是让他显得不太可靠, 但他的确是可靠的, 值得信任的，当那一双眼睛看过来的时候，目光之中的通透和某种理解的光，会让人有一种向他倾诉某些事情的欲望。
有些隐秘, 不想说的心事，似乎都能对他倾吐。
“为什么这么做？”
年轻人的目光之中有一丝好奇, 并不刺眼的好奇更像是试图理解她的所作所为的前奏。
“我有一个姐姐，她死了。”
“我才知道我有这个姐姐, 我不想要这个姐姐的，可是她死了，虽然我希望她从来没有出现过，但，她死了……”
女人坐下来，坐在床沿，坐在窗前，坐在那晚风的风口，长长的发丝被吹起，它们在飞扬中缠绕，最终被纤细的手指撩到了身后，素白的脸暴露在光下，不远处有个建筑工地，那夜晚依旧恒定的白色灯光直直地照到屋内，以至于这间屋子并不太需要额外的照明，就能让每一样物品都在光下清晰可辨。
像是一轮明月，要把所有都暴露分明。
她的面容姣好，是那种很适合上妆的类型，他见过她上妆后的样子，或清纯可人，或纤细妩媚，她总是用柔弱的姿态换取别人的好感，如同依靠攀附而存活的菟丝花，可她，又有着菟丝花所不具备的韧性。
“你都找到这里了，应该也知道我的故事了吧，我本来生活得很好的，如果她不出现……”
女人的语气也是柔软的，明明只是平静地诉说，却像是带着哭腔的祈求，祈求别人的帮助。
年轻人没有再上前，却也没有退后，他抱臂站在门口，大门在身后虚掩着，他没有锁门，她也没有提醒，楼道之内寂静无声，没有什么来打搅他们的谈话，然后，年轻人，叶希伦，听到了一个有些特别的故事。
女人是从小就被拐卖的，她被卖到了一个有钱人的家庭，这一家的父母对她很好，她忘掉了年幼的记忆，以为自己就是这个家的孩子，在成长的过程中享受到了足够的父爱母爱，这样生活下去，也许她会是幸福的，可是变故来得太快，在她上中学的时候，父母出了车祸，就剩下她一个和不知道为什么全是负债的公司。
家里的房子卖了都还不上债务，没有亲戚愿意收养她，就好像没有人愿意接受那一笔负债当做遗产。
于是她不得不去福利院栖身，幸好，她已经快要成年了，熬过了几年，就顺利毕业考入大学，可学费的问题，仅凭社会资助是不够的。
“我需要钱，需要很多钱……”
女人说着，又拨弄了一下那不自觉又跑到身前的长发，动作透着几分烦躁，一个年轻的漂亮女孩儿，想要做什么来获得更多的钱呢，还是那种不会占用太多时间的事情。
她选择了最简单最便捷的方式，出卖这份美丽。
她当然不是一开始就选择了没有退路的那种出卖方式，而是从收爱慕者的礼物开始，收得多了，价值重了，最后就不由自主了。
等到她的那个姐姐找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再也走不出来这泥沼了。
“……我从来就没想过，我还有一个姐姐……”
女人仿佛在梦呓，说着一段难以想象的过往，突然有一个人冒出来说你根本不是什么千金大小姐，也不是如今交际花，本来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县城的工人子女，你会怎么想呢？
女人觉得自己生活得很好，不需要多一个拯救者，何况，如果这个拯救者真的要出现，为什么不早几年呢？在她没有迈出那一步，没有为了钱出卖美丽的时候出现呢？
出现得晚了，不会得到感激，只会得到诅咒。
“我是很讨厌她的，我以为、我真的很讨厌她的……可我从没想过她会死，会被害死……”
一个打破自己平静生活的人，一个不被期待的“拯救者”，一个眼中挂满了同情的多余的人……女人有太多可以讨厌那个姐姐的理由，可这一切并不包括她的死亡。
即便再讨厌，她也没有想让这个不被她承认的姐姐死去，可她真的死了。
叶希伦微微皱眉，又一个命案？
他忍不住捏了捏眉心，试图用这样的方式让自己清醒一点儿，庞大的网络一样的犯罪事件串联起来的是一个庞然大物，他顺着一条线追踪，到最后，竟然发现越来越多的案子，发现越来越多的受害者与加害者，太多了，多到找不到一个起始点，甚至也无法从这一团乱麻之中找到隐藏在中心的那个源头。
“她太傻了，她太傻了，她怎么会相信我的话，真的以为我是被迫的，我是无奈的，我是被那些人抓住了把柄才不得不……她怎么会相信这些鬼话，这都是我编出来骗她的，我就是想要骗她的钱，我……”
女人几乎要哭了，她的眼中没有泪水，她的泪水大概早就哭干了，那一张悲痛的脸上没有一滴泪水的点缀，以至于那悲痛都好像干巴巴的，若干涸皲裂的土地，谁也不知道那缝隙深入几分。
悲痛是没有底的，无人能够感同身受，哪怕是叶希伦，差不多猜出大概剧情的叶希伦也不由得心中轻叹，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所有的谎言，一定是有代价的。
小到被揭穿谎言当众出丑，大到谎言所造成的影响无法挽回，这个道理很多人都懂，从小就知道诚实是美德，不要说谎才是好孩子，可现实中，总有些人愿意用谎言推卸责任，美化自己。
“她到底有没有长脑子，竟然真的以为我被抓住了把柄，竟然还想要反过来去找那些人的把柄，她凭什么？！”
女人在骂她的姐姐，那个她不肯承认的姐姐的确是为她做了很多，甚至，她真的拿到了一些所谓的那些人的把柄，从而丢了自己的性命。
她一声声骂着，恨不得用最恶毒的词汇去骂对方的傻，可她又实在是骂不出那样恶毒的词汇，于是把自己憋得难受。
“……元若琳该死，他们元家就没有好人，他们的药厂，呵呵，你应该去查查，看看里面有多少不应该存在的药物，再查查那些试药人，看看他们都是什么鬼样子……”
“……李鹤亭也该死，你知道他私下里的生物制药公司在研究什么吗？那个研究室的东西若是不小心泄露出来，恐怕就是一场席卷全世界的瘟疫……那些人，他们都该死……”
很多东西，女人不曾深究，她以前就是要做到一个交际花的本分，帮忙他们联络关系，活跃气氛，并不需要做更多，就能获得足够的金钱，所以从来不会探究他们的生意到底涉及什么，非法还是合法。
可在她的姐姐死了之后，她知道她的姐姐是被这些人害死的之后，她就不能再听之任之了。
莫名地，就有了一种使命感，她一定要做点儿什么，为姐姐报仇才行。
“我不知道她把东西藏哪儿了，我也不知道她的尸体藏在哪里，也许已经没有尸体了……她什么都没有给我留下……”
突然找上来的亲姐姐，告诉她，她的亲生父母早就死了，留下一个姐姐始终记得父母的嘱托，四处找她，也最终找到了她，可她不愿意认她，又骗她，最后连她的尸体都找不到……深深的痛苦让她的手抓紧了自己的衣领，恨不得直接勒死自己，她有些喘不上气了。
“是什么东西？”
叶希伦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问，他听出了一些脉络，也听出了一些问题，这混乱的夹杂着太多个人感情的述说之中，有些东西，让他敏锐地捕捉到了，那是很关键的某些线索，也许正是他目前寻找的缺失的那一块儿拼图。
他忍不住上前一步，然后，就看到了女人那痛苦的神色，她张着嘴，似乎是要呐喊，又似乎是要放声哭泣，可是她没有发声，也没有流泪，一切好像就静止于一幅画面。
也让她的话语终止于一幅画面。
“你、你怎么了？”
叶希伦觉得有点儿不对，太静了，好像她的呼吸都平顺下来，冷静下来，好像，他看着她的眼睛，那双水润的眼中似乎盛了些泪，又似乎有些恐惧，以至于眼珠子一动都不动，就那样静止了。
她维持着抓着衣领的姿势，张着嘴，想要呼吸却不能的样子，就那样死了，她死了。
确认了这一点，叶希伦没有再上前，沉着脸打了个电话，“……是，又死了一个……”
第449章
“今天这是什么好日子啊, 竟然有人请客！”
包间的大门打开着，王梦瑶笑嘻嘻进来，明知故问地看向主位站着的男生方然。
身材高大的方然有着体育系男生才有的挺拔体型, 高大, 却不单薄, 也不壮硕，很是匀称却又有着潜藏的力量感, 看上去就是很靠得住的类型。
端正的五官不能说很帅气，却也绝对是符合所有正常人的审美, 他笑起来，一口白牙亮得像是要发光一样。
“快坐，快坐, 正好我过生日，就请咱们班同学吃饭, 也热闹热闹。”
方然伸手，拉开身边的座椅, 安琦本来走在王梦瑶的身边儿，被她一推, 直接走在了前面, 正好歪在方然拉开的椅子上，她的胳膊蹭过方然的胳膊，她还没怎么样，方然触电一样, 飞快缩手，很快又意识到什么不对一样, 急忙再伸手出来，是一个想要扶安琦, 却又不敢触碰的无措样子。
“是想请我们，还是只想请某个人，不好意思说啊？”
王梦瑶打趣地笑着，目光在方然和安琦的身上绕了一圈儿，像是用眼神牵了一道红线，把他们两个锁死一样。
安琦不好起来换位置，怎么也要给寿星公一点儿面子，她端正了坐姿，再要调整椅子的距离的时候，方然已经单手给她挪了一下椅子，正正好的距离，让她微微抬眸，就对上了方然的笑容，他似乎一直在注意她的所需。
房间门开着，陆续还在有人进入，很快，方然又跟他们说话，作为今天请客的主人家，他需要招待的人可是不少。
“这可真是大手笔，在这儿吃饭，不少钱吧？”
“方然，牛啊，我还真看不出来，你别是什么隐藏的富二代吧。”
“我还没在这种地方吃过饭，很贵吧？”
“其实咱们学生吃饭，也不用在这里，这里看着就很贵的样子。”
“那要看看请谁了，请咱们，不至于，请某人，可就至于了。”
进来的人多了，有的人酸溜溜发问，有的人，跟王梦瑶一样，以一种知情者的样子，目光看了看方然，又看了看坐在方然身边儿的安琦，露出会心一笑的样子来。
最讨厌谜语人了。
安琦有点儿郁闷，她是知道方然喜欢她的，不然，他为什么有事儿没事儿总是找她说话，找着各种机会跟她多说话？总不能是关爱自闭儿童吧。
但，他从来没有正经表白过，这让安琦拒绝都无从谈起，最多是拒绝不跟他一起吃饭看电影，总不能说“我不喜欢你，你别接近我”吧，怎么说也是同班同学，肯定会有接触的，那样说也太不近人情了。
隐蔽地给了落座在身边儿的王梦瑶一个眼神儿，她是做红娘有瘾吗？怎么总是想着牵线？
若不是总是恰逢其会，安琦都要怀疑王梦瑶是不是收了别人什么好处了。
“来，看看想吃什么，随便点。”
方然说着，把菜单先递给了安琦，他们这一桌二十来人，转一圈儿下来，每人点一单，就够满桌了。
“我都行，你们点吧。”
安琦说着，要把菜单还给方然，作为请客的那个，他先点菜比较好，也让人知道大概是个什么标准，这点儿人情世故，安琦还是有的。
“我来，我来。”
王梦瑶多少有点儿人来疯的属性，见到安琦不点菜，就直接一伸手把菜单拦截下来，一边翻看上面的各色菜肴，一边报着菜名问：“……这个有人吃吗？”
哪怕知道王梦瑶名花有主，对这样的大美人儿，也总有男生乐意奉承，她这边儿一问，场面就热闹起来，男生多有应答的，还有不甘示弱直接点单的，也不管那菜单上有没有这道菜。
好在这样的大酒店，缺什么都不会缺菜肴，哪怕是菜单上没有，有要求的话，他们也不是不能做出来的。
服务生在一旁不停地记着，一样样菜色很快就报出二十来道，安琦见王梦瑶很起劲儿的样子，不得不拉了她一下提醒：“别太多了，太多也吃不完。”
“吃不完，你可小看我们了，整本上，我都能吃完！”
对面有男生起哄，像是要借此跟安琦搭话似的，笑容灿烂。
“瞧把你能的，你能吃完才怪呐。”
有女生不乐意看他们那样子，直接戳破话头。
方然没在意，顺着话茬说：“那就整本上，咱们人多，放开了吃啊！”
两张大桌，三十多人，男生占小半，并不算明显弱势，倒是女生，有的咋咋呼呼，很有些男孩子性格，听到方然这么说，先起哄：“你兜里带够钱了没，说好的你请客啊，可别是我们付钱。”
“放心，我带卡了。”
方然拿出钱包，落落大方地从钱包之中抽出一张卡来，不是银行卡，而是会员卡，还是那种储值会员卡。
服务生双手接过，像是接待贵宾一样。
“这也太夸张了吧，哪里能吃得了？”
安琦微微皱眉，总觉得方然这样的做派，有点儿装样了，哪怕他的确具有这样的家底，但，是不是也有点儿太浪费呢？
“吃东西不算什么，我叔叔的卡，能报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