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莫非小妖
万商摇摇头:“我原本也和你一个想法。但我后来又想,我们小村子里,有些合该天打雷劈的人家,他们不愿养女儿,只想生儿子,那若是生下了女儿怎么办?直接就溺死了。他们也知道自己做的事没人伦、不好往外讲,周围邻居问起来你家昨天生孩子了,怎么不抱出来?他们就叹上一口气,这孩子生下来没福,没睁眼就去了。”
好似这孩子是自己死的。但其实呢,就是被弄死的。
生下健康的女儿都能给溺了,那若是生下残疾的孩子呢?
贫苦人家生孩子,很多都是婆婆给儿媳妇接生,一家子关起门来的事,外人能知道什么。富贵人家呢,说不得接生婆都是家养的,捏着婆子的身契,她敢说什么?
孩子父母肯定不会说孩子生来不好,因为有人相信,孩子要是生来残疾,一般都是父母不做法、遭报应了。为了不被人说嘴,这样的孩子干脆不养了——也有贫苦家庭真的养不起残疾孩子的——对外就只说是生下来便死了,反正孩子不入祖坟,甚至都不立坟头,直接找地方挖个坑埋了,把土回填了压平,谁知道孩子埋哪里去了。
万商甚至怀疑孩子不入祖坟、不立坟头的规矩到底是谁传下来的?不会就是为了掩盖孩子身上的不妥吧?荒山野岭那么一埋,别人想说孩子有问题都没有证据了。
云夫人听得一愣一愣的。
万商又说:“再或者孩子生下来四肢健康,瞧着没什么问题,大家都很欢喜。但养着养着,养到六个月,发现孩子的眼睛还不会追着大人跑,养到三岁发现孩子还完全不会说话,这个时候会怎么办?冬天一场风、夏天一场雨,孩子就没了。别人问起来,也只是说天气变化,孩子没照顾好。孩子父母肯定不会说是因为孩子有问题。”
贫苦人家就说自己没照顾好,世家就更好解决了,一切推给下人。然后一个院子的下人都被杖毙,给小主子陪葬。主家摆出一副伤心的样子,谁又能说出什么呢?
“是了,养儿不易,好好的孩子、精心地养着,都不一定能长大。一个病孩……”顺姨想到自身,眼眶有些红。此时孩童夭折率高,她生了两个孩子都是幼年早殇。因为孩童夭折率高,所以这里头要是真有病孩被故意弄死的,外人轻易不会怀疑什么。
万商陪着叹了一口气。
是啊,这又不是现代,孕妇一发现怀孕,就会去正规的医院里建立档案。对于此时的人来说,怀孕、生育都是一个家庭内部的私密事,孩子更是父母的私有物。
第18章
云夫人有些被说服了。
不过她之所以能被说服,是因为在过去的几个月时间里,万商已经在安信侯府里慢慢经营出了“我很靠谱”这样的人设。在云夫人这里,万商天然就是值得信任的。
可如果是外头的人听说了万商刚刚的那番话,肯定还是不信的居多。
归根究底是万商没有拿出任何证据。
万商说畸形的、智力不全的孩子都被偷偷弄死了,但世人反倒要说你这个疯子在胡说八道。世人会说,孩子本就是难以养活的,这年头,谁人家里没死过几个孩子呢?他们甚至还要谴责万商:“孩子夭折已经很可怜了,你还编排他们生来有缺陷!”
开棺验尸都解决不了问题。
一来,此时的医学技术没法通过遗骸确认一个人是否智障和不孕不育。二来,近亲结婚生出有问题的孩子,这本来就是一个概率问题,真要开棺验尸,就要开大量的棺验大量的尸,可是幼孩夭折不进祖坟、不立墓碑,还能找见几个幼孩的坟?第三,时人极其看重身后事,开棺验尸这件事本身就会招来无数反对,必遭世人辱骂。
所以想要证明万商说得对,只能是上位者出手,耗费人力在民间慢慢排查。
万商想了想,又说:“咱们婚假习俗中有一条是同姓不婚。我就自己瞎琢磨,最开始提出同姓不婚的人,他们是怎么想的呢?是不是因为同姓之人血缘关系太近?”
云夫人点头:“对,一直都是同姓不婚。但我竟没有深究过其中的原因。”
“逃灾的路上,我也遇到过读书人。”万商继续编造她的逃灾经历,“分了他一块小孩巴掌大的干粮,我问为什么说同姓不婚。那读书人就给我掉书袋子,扯什么左传啊,又扯什么国语晋语的,他原本怎么说的,我已经忘光了,只有大概意思还记得。就是说,书上写夫妻双方若是同姓,那生下来的孩子不健康,或者干脆不能生育。”
“这好像就和咱们刚刚说的那些对上了。”云夫人顺着万商的话往下想,“咱们说姑表结亲、姨表结亲,生下来的孩子可能会不健康,或者这孩子大了不能生养。结果读书人说,同姓结亲也会这样。难道说姑表结亲、姨表结亲和同姓结亲是一样的?”
万商摊了摊手,摆出一副无辜的样子:“可怜我就是没啥学问,要不然我也上圣贤书里找寻答案去。反正关于同姓结亲那些话,绝对不是我瞎说的,确确实实就是书上的大道理!读书人那么推崇书,朝廷选拔人才也看重书,书上总不可能写错了。”
云夫人对书本还是很敬畏的,听得万商如此说,郑重地点了点头。
万商又开始假设举例——
“因为同姓不婚,所以咱从来没见堂兄妹成亲的,对吧?那我举个例子,假如我除了宝儿,还生了一个闺女。我特别疼这个闺女,不顾外人说什么硬是要把她留在家里招赘,那么她生的孩子就姓詹。这个孩子就不能和宝儿的孩子成亲。但如果招赘一事半路改了,孩子改成了他父亲的姓,那么按照姑表亲,这个孩子又能和宝儿的孩子成亲了。可说起来,孩子一直都是那个孩子,为什么一时可以,一时又不可以?”
“难道说,孩子姓詹时,和宝儿的孩子成亲后,他们生下来的孩子不健康。但只要改了一个姓,其他都照旧,生下来的孩子就健康了?这听上去很荒谬,是不是?”
“再或者我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他们都是我和先侯爷的后代,他们的骨血都传自我和先侯爷,待到他们长大,正好有那么一家,他们家有同父同母的两个女儿一个儿子。我做事不讲究,两个儿子分别娶了他家女,女儿也嫁去他家。结果两个儿子的后代不能结亲,因为有碍健康,但儿子的后代却能和女儿的后代结亲?可是明明第三代的骨血都是一半来自我和先侯爷,一半来自姻亲家,其实构成都是一样的啊。”
“可见,既然咱们赞成同姓不婚,那也该赞成姑表不婚、姨表不婚。”
这个逻辑乍一看强词夺理,细想……细想就觉得强词夺理中确实藏着些道理。
你承认同姓不婚吗?若是承认,那就得承认姑表不婚、姨表不婚。
云夫人觉得自己彻底被说服了。
万商给足了大家消化的时间,瞧着大家的脸色,差不多都接受她说的话了,才又给大家念了念紧箍咒:“总之呢,还是那句话,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在咱们府里,孩子们日后嫁娶时,就尽量不要找血缘关系太近的了。不过,这些话千万不要往外头传,免得得罪人而不自知。毕竟我看那些世家……他们联姻来联姻去,表妹嫁表兄,表弟娶表姐,好像也没出过什么岔子。世家懂得总比咱们多吧?”
特意提一嘴世家,是怕乌嬷嬷觉得这条消息不重要,不往上传递。
牵扯到了世家,肯定都是重要的。
云夫人心肠有些软:“是不好往外传,我住在城外道观的时候,隔壁山头就是宝济寺,听说香火极为灵验。我见过承恩公府的女眷去寺里上香,很多人都说承恩公府里要出一位皇子妃了……”承恩公府就是吴皇后的娘家,惦记着大皇子妃的位置呢。
万商:“!!!”
万万没想到云夫人竟然会砸出这么大一个雷。这个雷砸得好,也不好。
好是因为这雷牵扯到了皇后和大皇子,而乌嬷嬷以前就是在皇后身边伺候的,对这位旧主肯定有情分。她不知道姑表做亲的坏处也就罢了,现在知道可能会生出不健康的孩子,她能不告知旧主一声么?所以说,这消息乌嬷嬷必定是要往宫里传了。
不好是因为这雷牵扯到了皇后和大皇子,皇后是皇上心爱的发妻,大皇子是皇上看重的长子,万商明明觉得姑表亲不好,听说大皇子要娶表妹了,却一点表示都没有,皇上是不是得在心里掂量一下她的忠心?但是呢,要是万商没眼色的在大皇子的婚事上指手画脚,这又不行!皇家之事哪里是你能指手画脚的?万商就进退两难了。
万商反应极快,脸上立刻显出几分肃容:“按说咱们位卑人轻,不好评说皇家之事……但如果姑表做亲果真不好,不提醒皇后娘娘一声,倒是显得我们不忠心了。”
云夫人结结巴巴道:“可、可是……要怎么和皇后娘娘说?”
万一皇后心里也是乐意的呢,咱们这一说就同时得罪皇后和承恩公府了啊!
万商一脸为难地转头看向乌嬷嬷:“嬷嬷是从宫里出来的,不知在宫里还有什么亲近的老姐妹没有?若是方便的话,不若去找老姐姐谈谈心……若实在不方便……”
最后几个字,她故意说得很慢。
果不其然,不等她说完,乌嬷嬷就说:“老姐妹么,我还是有那么两三个的。太夫人放心,您一心一意为主子娘娘着想,为这份忠心,我也要找老姐妹暗示一番。”
万商假意松了一口气,郑重谢过乌嬷嬷。
乌嬷嬷又连说不敢。
话题再扯回来,重新回到詹木舒未来的婚事上。
万商这次倒是没玩心眼,说了些真正推心置腹的话:“舒儿日后是要走科举之路的,在这件事上,是你和我能帮他呢,还是他二哥能帮他?都帮不了!武官和文官,就是泾渭分明的两边,用武官的这一套在文官那里吃不开。所以呢,我想着日后最好给舒儿聘一个文臣家的姑娘,哪怕他岳丈只是五品的官儿,只要能教一教舒儿文臣间的勾勾绕绕,在舒儿没有彻底成长起来时看顾一二,这就好了。”
云夫人一脸感动地看着万商。
“你不怪我多管闲事就好。其实呢,就是不结亲,舒儿的舅舅不还是他舅舅么。”万商表示自己真没打算挑拨云夫人和她娘家人的关系,“甥舅关系是永远断不了的。”
云夫人扑哧一声笑出来:“我当然明白太夫人您的意思。实不相瞒,其实先侯爷也是这么打算的,他那时就说想给舒儿找个文臣家的姑娘,倒是权儿可以找武勋。”
詹权么?
万商在心里盘算着。其实詹权很适合走孤臣之道。而要做孤臣,他的妻族就得好好选择,至少不能是那种牵扯颇多的。要这么说的话,武勋也不是很合适了。因为武勋现在就隐隐有抱团凑在大皇子身边的意思,毕竟是战场上一起拼杀出来的交情。
但所谓孤臣是只忠于皇上的。
万商心里慢慢算计开了:“老二这边……先侯爷去世前倒是和我提过老二,说已经把老二托付给皇上了,所以在老二的事上,先侯爷叫我不要胡乱插手。”先侯爷给皇上递的遗折上特意提到詹权,皇上才会夺情安排詹权的差事。万商这么说也没错。
云夫人连忙表明自己的态度:“外头的差事,咱们确实不好插手,但婚姻之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太夫人替权儿看好了合适的姑娘,那正是权儿的福气。”
万商又开始摆出她那(假装的)没见识的模样了:“不不不,我觉得先侯爷说得对,咱都别插手。先侯爷既然说已经把老二托付给皇上了,皇上也应承了,那才是老二真正的福气。你想啊,皇上应承了啊!所以,皇上会给老二选一位好妻子的吧?”
云夫人:“???”
真敢想啊,太夫人您是真敢想啊。
第19章
这有什么不敢想的。
皇上给选的姻亲,肯定不会耽误詹权做孤臣!
除非皇上根本就没打算让他做孤臣。
万商心说,如果皇上早先没觉得詹权能被培养成孤臣,我这提议就算是一种提醒。皇上究竟是真的想用詹权这个人,还是看在先侯爷的面子上,一试探就出来了。
未过多久,消息果然被进上到皇帝面前。
乌嬷嬷虽然是皇上安插的探子,但她心里其实很清楚,不出意外的话,她将要在安信侯府生活一辈子。“不出意外”的意思是如果万商是一个恶主,那就出点意外,这样乌嬷嬷也能从中脱身。但只要万商是个好主子,那乌嬷嬷就会竭力去避免意外。
她确实是探子。除了这个身份,她更想安安稳稳地过完余生。
不必多说,乌嬷嬷现在自然相当满意万商这个主子,她冷眼瞧着安信侯府里的其他人,也都不是恶人。从乱世和宫廷里挣扎着活下来后,她非常珍惜现在的生活。所以她在上报消息时,会在确保消息真实的情况下,隐晦地替安信侯府刷刷好感度。
首先就是调整消息的顺序。
比如说,关于詹权婚事的讨论,明明万商和云夫人是直到最后才提起的,但乌嬷嬷在上报消息时却故意把这件事放在了开头。皇上一打开密折,最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万商理直气壮地碰瓷行为——额,如果这个时代存在“碰瓷”这一说法的话。
皇上当时就笑了出来:“竟是被一家子无赖赖上了!”
语气里分明透着一股子亲近。
这时候呢,如果留在皇上身边伺候的大太监是那种极为得脸的,平日里能和皇上说些玩笑话的,那太监就可以在此时说句经典台词:“好久没见皇上这样笑过了。”
咳,只可惜没有这样的太监。
人们常常会有一种错觉,好像位于权力巅峰的人永远都是威严赫赫的。其实不然,只要不去染指他们手中的权力,他们也可以表现得很亲切。甚至他们还热衷于表现出自己亲切的一面,好似这样一来,他们也是拥有喜怒哀乐的普通人,而不是一个可怕的政治生物。
当然,如果有傻子真信了他们的亲切,这个傻子迟早会走上死路。最好就是在上位者愿意表现出亲切的地方,你正好做出一些无伤大雅的举动,配合了他的演出。
这样一来,上位者舒心,你也得利,某种意义上的共赢。
皇上虽笑骂无赖,但心里却是想起了先安信侯詹水根这些年的鞍前马后,想起了他义无反顾的救驾,想起他临终前递上的折子……这样一个忠心臣子已经死了,死了,就不担心他日后会生变,皇上完全可以把自己登上皇位、成为孤家寡人后,内心还剩下的那一点点袍泽情,全都寄托在詹水根身上。这就是忠臣义将界的“白月光”。
此时,见安信侯府里的其他人如詹水根生前一样真诚,连儿子的亲事都可以坦然地交付给皇上,这个“白月光”的光环就从詹水根一人慢慢扩散到了整个安信侯府。
指着皇上为白月光发疯,那是绝对不可能的,甚至略有逾越都会影响白月光光环的质量,但只要白月光始终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皇上抬手护一护肯定是愿意的。
皇上继续顺着密折往下看。
乌嬷嬷汇报消息,最重要的是言简意赅,因为皇上没那么多时间看家长里短。但有关姑表亲、姨表亲不好的阐述,乌嬷嬷却把万商说的每一句都写上了。这样固然显得啰嗦,可是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乌嬷嬷要把事情说清楚,只能这么汇报。
她这个汇报是单给皇上的,皇后那里没有。
就算皇后是旧主,但去了安信侯府做探子,她真正的主子就只有皇上一人。这对于万商来说,又有一点好处。因为没经过皇后,除了皇上谁都不知道事情的起源在万商这里,所以如果皇后心里真的惦记着要把娘家侄女说给亲儿子,皇上拒绝了,皇后怪不到万商头上。而如果皇上看到了乌嬷嬷的消息却没有理会,仍是由着大皇子娶了他的亲表姐妹,那万商的话反正已经传到皇上跟前了,皇上不会怀疑万商的忠心。
皇上看着看着,眉头渐渐皱起来。
这密折里的说法如果是真的……如果是真的……
无论真假,皇上当下就有了决断,一定要安排人去查验此事!
不光是想要用这件事来对付世家,更重要的是纵观史书、放眼天下,一个皇帝口碑好不好,就是要看他有没有让老百姓吃饱,看他在位期间有没有繁衍出几倍的人口……每一个明君都会重视人口!人口要是多了,单就这一项,都能吹成是盛世了。
所以,如果安信侯太夫人说的那些是真的,那民间的近亲结亲就得尽快杜绝。
百姓在皇上眼里是一个总数字,是一个符号。百姓养儿本就艰难,健康孩子都不一定能顺溜养大,要是生下来的孩子先天不足,他们根本看不起病,那就是白生!
生一个是无效人口,生一个又是无效人口……这是极大的浪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