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莫非小妖
名字都是好名字。最妙的是她们母女名字里的含义是有联系的。
只从这些细节就能看出来,襄国公真的很疼爱妻女。
那样好的一个人,可惜就是去得太早了。
金敏行道:“不如我们都去各自族亲所在地方的镇子上开设第一个铺子。”
在场的女人多出身边城军,她们的族亲所在地原本是重合的。但经过乱世,她们的族人多有迁徙。族人一般不会全迁到京城,因为京城周边的土地就那么多,他们在地方上能过更好的日子。京城里会有一部分族人在,但大多数族人都会守着族田。
在这个时代,宗族文化多有弊端,但很多时候族亲确实又比外人可靠一些。金敏行没有族亲,无论是父亲那边,还是母亲那边,她都没有任何亲戚了,但她依然能想到族亲之于这事的意义。像她这种完全没有族亲的,毕竟只是少数人中的极少数。
打个比方,万商的族人都住在万家村。
如果万商在距离万家村最近的镇子上开了免费送鸡崽的铺子,有万家人帮忙盯着,谁敢弄虚作假?天高皇帝远,但有族人在,族人是耳报神,“皇帝”忽然就近了。
金敏行说:“我们免费送鸡崽时,可以先去各个村把每个村的村老叫过来,和他们讲明利害关系。这样,谁家的鸡没认真养,根本就是被胡乱养死的,却故意作假想把五文钱领回去,首先就过不了他们村老那一关。只有村老点了头,我们才退钱。”
而村老会帮着村人弄虚作假吗 ?
不可能!
因为绝大多数的村人都是会老老实实认认真真地养鸡,为了大部分人的利益,村老只能选择牺牲少数的害虫。有村老帮助监督,她们的工作量会一下子减轻不少。
伊兰抚掌大笑:“好办法啊!而且,我们一开始说免费送鸡,只怕很多人听了心里根本不信,以为我们要怎么骗他们呢。也或者他们没信心能把鸡崽顺利养大。要是先把村老叫来,和村老好好说说,再让村老去传达,可比我们费尽口舌管用多了。”
但这里又要担心村老会不会霸占一村子里所有的鸡了。所以最初的铺子真得开在她们自家族亲那边,族人可以时不时去其他村子里巡逻,瞧瞧这里头有没有藏鬼。
别看她们现在是贵人了,其实她们的族亲大多是些大字不识的庄稼人。但胜在老实本分,她们也管得住。只要第一个铺子开好了,族亲能帮着把监督等事做好,待到开第二个铺子、第三个铺子时,就可以从族亲里选拔人才,叫他们去管理新铺子。
而第一个铺子开好了,当地县衙只要不糊涂透顶,为了民生政绩,都会为她们开第二个、第三个铺子开方便之门。到时候,只要她们脑子清醒、藏好野心,她们至少对基层朝政有了参与权。
或许那时必然会出现冲突和纷争,但现在的她们依然会沿着这一条路走下去。
第二日,皇后果然邀了许多诰命入宫,当着大家的面大赞万商仁义,说她主动把人力孵蛋的方法对外公开了,只为造福穷苦百姓。这样的菩萨心肠难道不值得她们所有人学习吗?然后皇后又提到免费送鸡崽的铺子,问大家是否愿意开这样的铺子。
因为这是做善事,所以皇后不强制要求每个诰命参与进来,只说愿意参与的就参与,不愿意参与的绝对不勉强。有些事情是勉强不来的,勉强之后反而会坏了事。
皇后心里很清楚,以她现在的地位,她嘴里说不勉强没有用,因为拦不住别人会多想。她得真做出什么行为来,叫人知道她确实不想勉强大家,这样才算完事。
皇后前一天除了找百花会通气,自然也找了别人通气。
当下就有一位与皇上走得很近的诰命站出来说,自己是多病之身,实在无力操持各类琐事,所以只能捐点钱聊表心意。皇后就安慰她说,确实该多顾念身体。两人这么一“表演”,大家明白了皇后的意思,不想开店就不开店,捐点钱也能打发过去。
于是立刻又有不少人提出捐钱。只有少数人觉得自己可以去开这个店。
百花会的众位当然都选择开店了。
捐钱的诰命中,一部分确实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没精力开店但好事还是愿意做的,她们觉得万商连方子都捐了,她们捐点钱不算什么,毕竟去寺庙里添个香油也得几十两、上百两。
一部分则在心里抱怨不已,觉得朝廷穷得养不起百姓了,竟然分派到她们头上,但这种情绪又不敢表达出来,所以还是捐了,有些甚至笑着捐了不少。
还有一部分纯粹就是觉得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她们才不管百姓如何呢,今天捐的银子论价值还抵不过她们鞋面上的一粒珍珠,就当是买了皇后的高兴。
但不管大家心里怎么想的,反正开铺子的第一笔钱有了、第一批人手也有了。
然后皇上一高兴,直接在第二天的大朝上,金口玉言地表扬了女眷。他提到了庄三妞,虽然只说是庄氏,也提到了万商,其余诰命夫人则被包含在“众诰命”中了。
虽然不是正经下旨,但皇上在大朝上说的话,自有史官一字不改地记下来。
当庄三妞咬牙挺过乱世,等来了残疾的丈夫;当她尝试着用牛粪孵蛋,被人怀疑是不是脑子出了问题;当她把沙子炒热,弄得手心全是水泡;当她神色拘谨地坐在万商面前,被万商问起姓名……她肯定不敢想象,自己的名字竟然会出现在史书上。
如她这样平凡的人,当时空的洪流席卷而过,总会被轻而易举地淹没。
但她挣扎着活下来了,又幸运地被人拉了一把。
于是,她就这样轻轻地轻轻地在浩瀚的时空里刻下了一道永不消逝的痕迹。
第90章
安信侯府。
虽然万商经常调侃自己没正经念过书, 但思玉却觉得太夫人时常能说出一些叫人耳目一新的并且还充满道理的话,让她忍不住往深了想,并因此收获不小的启发。
比如, 万商曾说过教学一定要和实践结合起来。
思玉自己念书的时候, 她不过是个添头,在课堂上自然不能多话。但她当时那种被区分对待的感觉不深, 因为一同念书的哥哥弟弟们也不能随意说话。有一次,堂兄读完某个章节觉得颇有所得,忍不住侃侃而谈起来, 结果直接被先生点名批评了。
是因为堂兄的理解出现偏差了吗?不是。
先生之所以严厉批评堂兄,是因为他觉得堂兄没有按要求把那个章节读完一百遍就擅自发言了,这个行为是非常错误的, 既没尊重圣贤书, 更没尊重他这个先生。
思玉当时听得一愣一愣的。
现在回过头去想想,先生要求他们先读一百遍, 无非就是在抬高念书的门槛而已。先生故意把门槛抬得高高的, 别人轻易跨不进来, 他就让自己变得更具权威了。
如今思玉自己成了先生,她教万喜乐时,自然绝不可能用这一套。
太夫人说教学要结合实践, 近来京城最热的就是宋钰写的那篇骈文。思玉就把抄录来的骈文当作了最近的上课内容, 看万喜乐能不能从这篇文章中看出点什么。
宋钰写的骈文本来没有起名字。一般来说,像这种情况,大家会把骈文最开头的几个字择出来视为题目, 但因为那文章是在金家酒楼写的, 许是因为酒楼的老板费了大力气,在传播的过程中, 文章的题目直接就变成了《与友人在金记畅谈有感》。
额,某种意义上,金宝珠她爹真的太擅长把握机会了。
《与友人在金记畅谈有感》写完已有几天。思玉最近的教学内容都围绕着它,因为骈文里用了大量典故,所以光是带着万喜乐通读全文,再解说每个典故的内容,又从这些典故中引申开去,这就费了好几天的功夫,才勉强算是把骈文认真读过了。
今天的上课内容是宋钰为什么要在文章中这么写,他写每一句的目的是什么。
按万商的话来说,就是围绕骈文做阅读理解。
关于阅读理解,万商的脑海中浮现出来的都是“为什么窗帘是蓝色,蓝色代表了什么”,或“为什么作者要写一棵树是,另一棵树也是,而不直接写两棵树都是”……
咳,思玉上课时应该不会像这样没话找话吧?
不过,阅读理解嘛,其实不应该有所谓的标准答案,因为她们不可能去朝廷新赐的宋府里把宋钰请过来,然后把文章摊开摆在他面前,点着里面的句子问他你为什么这么写,你写这一句时在想什么,我觉得你当时想了什么什么,请问我是对的吗?
真这么问了,多冒犯啊!
所以,今日上课就以师徒聊天的这种形式展开了,而非问答的形式。
万喜乐说:“骈文开头,他用两句话概括了背景,第一句是詹家姑姑的传记如何有情有义,他参与了改编。第二句是他改编后拿到稿酬,特意请友人们在金家酒楼吃饭。如今这骈文传出去了,会不会有人觉得他寒酸,笑他写杂戏赚钱上不得台面?”
思玉道:“根据我的经验,一定会的。”
她年少时,身边充斥着高傲之人,他们认为知识是用来治国的,是用来传播自己的学说的,而不是像宋钰这样拿去写了杂戏。他们绝对会因为这几句话轻看宋钰。
万喜乐若有所思:“所以,如果宋书生写这几句话时根本没有想到这样的后果,是不是就可以说明他这个人还是比较单纯的……额,但姑姑一直夸他聪明呢!所以他应该是故意这么写的吧?那么,我是不是可以因此推测他根本不屑和某些人为伍?”
他在骈文的开头故意用这两句话对未来会凑到他身边来的人做了一个初筛?
思玉鼓励万喜乐继续往下说。
万喜乐轻咬嘴唇:“可是,他这样做的代价是不是有点太大了?”
创立一个初印象很简单,想要扭转初印象却很难。既然大部分读书人都看不上这样的,因为忠臣之后的名头,他们倒也不会去嘲笑宋钰,只会在心里默默看低他,那宋钰未来如何结交人脉、发展势力呢?只有那种出身贫寒的读书人能理解他了吧?
“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思玉说。
真正的君子对任何事物都有着自己独特的见解,他们有自己的原则和立场,但也尊重他人。所以真正的君子即便从未经历过贫寒,也不会盲目看轻宋钰。小人则相反。但小人本来就已经是小人了,能被小人高看,难道是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情吗?
小人的看重在很多时候都意味着是一种负担啊。
宋钰显然更喜欢轻装上阵。
得了思玉的解释,万喜乐认真地点点头,举一反三道:“修忠臣录、给前朝含冤而死的忠臣平反,这是二皇子提出的。如果二皇子主动和他结交,他没法拒绝吧?”
二皇子帮你祖父平了反,你合该感激涕零!
你若不感激涕零,就是不懂感恩,就是不孝,就是人品存在严重问题!
但其实宋书生根本不想和二皇子走近?所以他在骈文开头写下的这两句话,算是某种意义上的“自污”?虽然万喜乐不觉得这是污点,套用姑姑常说的话,能凭本事用正当的方法养活自己,这已经很棒了,怎么可能是污点?但世家那边不会这么想。
世家会觉得宋钰现在不过是空有忠臣之后的名头,其实因整个人自小被养在市井中,哪怕有幸读了几年书,也还是难改市井熏出来的小家子气。他们会轻看宋钰。
既然看不起宋钰,那他们反过来还得担心宋钰会借着“报恩”二字赖上二皇子。
一旦宋钰在人前对着二皇子表露感激,世家说不得以为他要攀附,自然就会带着二皇子远离他。而对宋钰来说,既然被世家拦了,他自然没法为二皇子做什么了。估计他心里还挺美,只需要付出嘴上的感激、无需任何实际行动,这报恩真容易啊。
万喜乐感慨说:“认祖归宗明明是一件好事,谁知背后竟然这么复杂!”
思玉道:“欲取之先予之。如果他只想守着忠臣之后的名头享一辈子太平富贵,这事完全可以往简单了办。但如果他试图……谋划一些大事,事情自然就复杂了。”
其实,宋钰现在的处境和万喜乐有些相似。她如果想过太平日子,那就和世间大多数的姑娘一样,学些针线活计,懂点琴棋书画,在姑姑的看顾下,她未来的生活自当无忧。但万喜乐现在跟着思玉念起了书,那她的未来在哪里,思玉都不知道了。
一堂课上得差不多了,很快就到了中途休息的时间。
思玉往窗外一看,正好看到太夫人万商溜达着走了过来。万商明显又是有事找她。两人散着步地去了练武场,这里空旷正适合聊天。万商忽然说起了《孝子传》。
《孝子传》就是宋钰写的那三折戏,这名字是万商起的。
看似平平无奇。
但当看完整个故事,再回头去看《孝子传》这题目,就会显得特别意味深长。
因为这个故事其实是对现行社会体制下的“孝”的一种反问。
究竟什么才是真正的孝,现在的孝文化没问题吗?
因为万商不打算叫人知道《孝子传》是宋钰起得草稿,所以哪怕在思玉面前,她也没把戏本子拿出来,而是直接口述整个故事内容,彻底摒弃了宋钰的用词习惯。
待万商讲完整个故事,她说:“我想要找人把这个写成戏,然后送到外地去,让它在民间流传起来,再慢慢扩散到京城。时间上无所谓,三年五年再传来都可以。”
三五年的时间还等得起,因为暂时还没有人把宋钰和世家联想到一块儿去。
万商想问思玉这样可不可行,思玉却好似陷入了她自己的情绪之中。
这个故事对于思玉来说,真的非常不一般。
她的父兄们,她现在回过头想想,他们其实都是非常无能的人。
他们虽然是世家旁支,但世家枝繁叶茂,他们对于嫡系来说根本没那么重要。他们这一支近些年最被重用的时候也不过是祖父在济民书院里担任教职。祖父去后,父兄里面没有能接替教职的人,于是越发边缘化了。父兄们其实对这一点心知肚明。
对他们来说,钱财是不缺的,世家的清名也是有的,但除此之外就没什么了。
当年遭遇城破之事,如果是世家嫡系遇到了一模一样的事,嫡系都不一定要女眷全部自尽,偏偏她父兄这样的旁系却非要叫家里的女人自尽不可。因为他们生怕自己做不好,回头叫嫡系那边知道了,把他们视为耻辱,然后他们说不得就被除名了。
他们十分恐惧这一点。
为了永享世家富贵,在维护所谓的世家清名方面,他们会做得比嫡系更疯狂。
当然了,他们所谓的疯狂也不过是建立在对别人生命的任意牺牲上。轮到他们自己的生命受威胁了,他们便又迅速妥协了。而这其实更加证明了他们全都是废物。
可就是这样的废物,他们却能决定她的生死。这公平吗?
在传统的观念里,是公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