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明照万里
可恶,真的好气。
心事重重的沈知澜去秦先生的小院交功课,却不想梅开二度,又被几个侍卫拦住,还是熟面孔。
“先生有客人?”沈知澜打量那几个侍卫,恍惚想起好像是前杨相的护卫,幸好门房就在一边,门房笑着说,把功课给他代为转交就是。
沈知澜把功课交给门房,耳朵里却捕捉到瓷器碎掉的声音,来自先生的书房。
东西摔了?
他竖起耳朵听着,除了瓷器碎落,还有沉闷的争吵声。
门房表情八风不动,笑吟吟伸手等着沈知澜递功课,沈知澜心想撞上这样的场面何其尴尬,还是装没听见的好。
他交了功课后,扭头就走掉了,虽好奇秦先生为什么会跟人吵架,但少听为妙。
书房内,秦先生平时用的瓷器笔洗摔了一地,遍地都是碎片,秦先生跟来客一左一右的对峙,彼此都很尴尬。
前杨相平复了呼吸,语气哀求,“当真不能通融么?这只是一件小事,只要你抬抬手,这事就算是过去了。”
“关系到人命,没有任何一件事会是小事。”秦先生心头涌起阵阵悲哀,“先生,当初是您教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也教我,爱民如子不负朝廷,现在又要来告诉我,徇私枉法么?”
“我没学过这样的课程,也学不会。”
前杨相继续哀求他,“可那是我唯一得用的孩子,还是我的幼子,抬抬手,从轻处罚不行么?我保证他立刻辞官不做,回老家种地。”
秦先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说,“眼前有余想伸手,身后无路想回头。”
如果不是走投无路,杨相就是这辈子也不会想要服软的。
“好好,我教出来的好学生,要对他的师弟赶尽杀绝。”杨相见以情动人无效,终于冷笑着道。
秦先生悲伤的想到,赶尽杀绝的从来不是他,而是这个溺爱幼子的先生,一手遮天的前丞相。
话不投机当真是半句多啊。
第149章
送走这个不受欢迎的客人,室内一片沉寂。
秦先生强打着精神让人进来收拾屋子,并且做好了随时有人来找的准备。
现在这事越闹越大,想来不容易善了,如果要传人上堂作证,他肯定是跑不掉的。
*
沈知澜开始觉得京城的风向有些古怪,最明显的表现就是,有一波又一波的犯人被押送到京城来,统统关进了天牢里。
这些人是犯了什么罪啊?沈知澜暗想,就算是犯错,也很少见这样的,数量很大,估计天牢都住不下吧?
在他心心念念时,顺天府的差役再次上门,请他和沈齐过堂,沈齐先是一惊,随即想起冷知识,要求宗人府的手令才行。
他可不想二进宫啊。
话音未落,宗令从差役后面转出来,示意他们照办就是。
宗令都出面了,想必是大事。沈知澜悄悄靠近,扯了扯宗令的袖子想要得到一点提示。宗令摸了摸他的头发以示安慰。
虽是大事,但对于沈家人来讲,并不危险。
得到安慰的沈知澜稍稍放心,跟着宗令一起离开,结果马车没有去顺天府,反而越走越远,调转去了刑部。
他下车是还看到懵懂的沈葵,谈尚书陪同在侧,沈潭一脸懵逼跟沈岩站在一起,连沈子讯都来了,旁边站了另外一个他不认识的男子。
沈知澜刚想跟沈葵打招呼,宗令扭转他的身体,拒绝了他们聚头。
他愣愣抬头看宗令,只见宗令一脸严肃,示意他不能让四人有交谈的机会。
好吧好吧,宗令至少不会害他,沈知澜乖乖转头,随后连沈齐都跟他分开了,分别进了不同的内室。
内室有刑部的右侍郎正在等候,宗令这才开口说话,“好好回答问题,一五一十的不要隐瞒,我就这儿等着。”
什么问题?
右侍郎一开口,他终于知道是什么问题,原来就是当初的中毒案子。
他转头看宗令,宗令鼓励的望着他。沈知澜回忆自己在整个案子里有没有做过出格的举动,好像没有?那他怕什么?一边回忆着之前发生的事情,他一边缓缓说来。
同时,其余三个房间内,沈葵沈潭沈子讯都在诉说自己在本案里做过的事情的,但是他们不约而同忽略了沈子讯出的馊主意,冒充受害人家属。
不过他们不说,刑部尚书也早就问了出去,暂且不提。
风起于萍末,一桩震惊朝野,牵连超过上百人的案子,就是起于这样一个简单的下午。
沈知澜差不多主动倒豆子说完了,右侍郎又反复追问细节,颠三倒四问了几次,他的回答都无误后,才把证词收集好,并另外三人的证词一起交上去。
大堂内,刑部尚书,大理寺卿,都察院左都御史赫然在列,而高位上,还有更高位的坐在堂前,把所有证词都翻看过,转手交给另外三位,托着下巴问:“诸位爱卿怎么看?”
刑部尚书心想能怎么看?用眼睛看呗!只是……一桩大案出自于几个孩子的疑心和不甘心,着实有点讽刺。
蚂蚁搬倒象,大概就是这样了。
大理寺卿看过证词,也相信属下的查问能力,再不信也只能信了。
左都御史同样如此,证据摆在眼前,只能信。
这桩答案起源于非常小,某天沈齐买了本地特产送给朋友,牵扯进了中毒案子,虽被释放,但其子觉得事出蹊跷,一直留心。几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凑头,什么都敢干,又有沈葵跟茂王的关系,查问到了作坊内的异样,再有秦先生助力查案,
顺天府尹派了人去查问,一路困难重重,阻扰非常。
这个时候刑部尚书已经留神到这桩案子,一件简单的中毒案死了这么多人,还进展缓慢,自然是有人阻挠的缘故,他本以为是茂王起了别的心思,磨拳霍霍准备找茂王的把柄,却不想一番蹲守,蹲到了茂州指挥使头上,前杨相的幼子。
茂州虽无江南的繁华,倒也算得上不错的属地,又有前头指挥使打下的基础,只要按部就班干活,萧规曹随,任期满时怎么都能混上一个评价中等,可惜他能力不够,识人不清,上任时或许还有踌躇满志,过了三月就泄了气。
干活多累,躺着多幸福?于是手下人偷工减料,采购到有毒的香料还用了,发展的理所应当,甚至整个作坊没有一个人发现,直到隔壁县城有人吃了有毒的百珍鸡,当即身亡。
杨指挥使吓坏了,只觉得刁民为啥要选他来讹诈?死就死了,赔钱就是,还想怎么办?可惜死了家人的那户人家不肯罢休,言之凿凿说要一路告上去,直到得到一个公道。于是杨指挥使一不做二休,灭了人家满门。
然后又出现了第二户,第三户中毒的人家,杨指挥使才发现他管理的作坊,果然出了问题,着急忙乱的去找亲爹出主意,擦屁股。
刑部尚书的证词看到这里,心内重重打了个标记,孩子教不好,带累全家!但凡杨指挥使的脑瓜子还有点智商,也该知道这种事情做不得,越做越乱,现在硬是把全家人都带累了。
他继续看证词,等到前杨相赶到时,已经有二十多户人家中毒告上衙门了,前杨相一边命人回收百珍鸡,一边安抚那些受害者家属,抚以重金,消弭此事的影响。
顺着百珍鸡的销售路线,找到货物的流向,前杨相的脚步紧随,直到最后剩下的京城内。
他出重金回购了一部分,但仍然有一部分货物卖到各处小店,流入百姓家中。
于是,这才有了沈齐送礼的故事。
刑部尚书合拢证词,现下他已经理清整个经过,杨指挥使肯定是跑不了丢官处罚,而前杨相同样也是。
尚书还记得杨相,曾经也是个年富力强,锐意进取的好官,从杨相身上,他学到不少。原来舐犊之情真能蒙蔽人的眼睛,让他做出如此昏庸愚昧的事情来。
上首的皇帝等到大臣都看完证词,出声询问:“按例,这二人该如何惩罚?”
刑部尚书答:“伤人者死,伤而未死者,绞刑。中毒一案,本身主犯是作坊里的管事,但是杨玉事后未曾悔改,蓄意杀人满门,同样是死刑。杨相教子不善,纵子行凶,流放三千里。”
皇帝冷笑一声,“暂且记下。”
刑部尚书想,前杨相毕竟劳苦功高,曾是皇上登基后第一任丞相,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皇帝大约是想网开一面?
没等他想完,皇帝又重新扔出几分证词,“这些是御驾卫查探到的证据,诸位再观。”
刑部尚书结过证词后,一目十行扫过去,差点卧槽出口,杨相这是吃了雄心豹子胆吧?卖官鬻爵的事情都敢做?就是长了十个脑袋也不够砍啊!
怪不得皇帝会气成那样!
*
内室,沈知澜讲完全部经过后,再次扯着宗令的袖子,他是既糊涂又猜到几分,恐怕他是牵扯进了一桩大案子,到底有多大,没底啊。
宗令犹豫,也不清楚该不该说,此事自然跟沈知澜无关,但能不能告知他,还是要问过上头才好。
他派人去请示了皇帝,等到允许后,这才简略说起整件事情的经过。
*
前杨相在丞相这个位置待了二十年,门生故旧无数,兼之他致仕后开了家书院,可以说大半官员都能跟他扯上关系。
他如果想要串联什么,轻而易举。利用这样的优势,前杨相暗中买卖低层官职,影响中层官员的选拔,推举高层官员上位,“事业”干的风风火火。
或许有人暗暗觉得自己从中得利,笑的合不拢嘴吧。但遇上这次的“中毒案”,他们才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出来混总归要还的。杨相握着他们买官的把柄,只要透出一点点,他们就只能乖乖俯首帖耳,唯命是从。
这种行径跟捅了马蜂窝也差不离了,皇帝能忍这个?刑部尚书几乎是立刻开动回忆思考,自己没干这种事吧?自己的亲友也没干这种事吧?牵扯进风暴里,沾上一点都足够粉身碎骨。
刑部尚书拼命回忆时,皇帝正在积攒怒气条,眼看就要蓄满。
好好好,这么玩是吧?
皇帝看过“八王之乱”的资料,当时中央和地方都乱成一团,各自为政,几乎组织不起一点反抗力量。中枢混乱是因为那几个煞笔,那地方混乱是凭什么?
原来是因为这群酒囊饭袋,混吃等吃!艹!一想到有人白领他的俸禄不干活,遇到一点冲击就带着全城投降,皇帝就气炸了。
撤职,统统撤职!查办,统统查办!丢到荒原里种辣椒去!
内室散发着沉闷的气息,没人敢在这时候去撩虎须。
火还是要当面发出去还好,对着没犯错的属下发没意思,皇帝继续积攒怒气条,吩咐三部抽调人手,跟吏部的人手一起出发,根据杨相提供的名单,挨个审核官员是否合格,不合格就按例查办,找副手顶上,合格的暂且留着,根据政绩来决定处罚。
这一波大换血,又会波及到多少人。
*
几位官员正在思考后续该怎么处理,突然听到外面传来吵闹声,差役阻拦的动静,还有尖利的声音。
什么人敢在这个关头吵闹?怕不要命了?刑部尚书见到皇上微微皱眉,忙自告奋勇要出去处理此事。
出门后看到几个差役正拼命拦着一个半大孩子,宗令站在后面努力喊着,这么多人就是拦不住一个孩子。
而被他们拦住的半大孩子双目赤红,也不知道哪儿来的蛮力,一抬手把差役推倒了。差役又不敢动刀,只能组成人墙拦住。
宗令在后面一叠声的劝,孩子充耳不闻,只是问着:“杨玉在哪儿?他在哪儿?”
刑部尚书走过来打算阻止,没想到那孩子一个瞪视,竟让尚书惊的停下脚步。
这种气势,好惊人!就算是久经沉浮的尚书也吃了一吓,只觉对面是一头猛虎,正择人欲噬,谁敢来,绝不宽恕!
眼看他推开了五六个差役,就要朝着别的地方闯,刑部尚书连忙阻止:“杨玉在天牢!天牢的钥匙要去别处才能拿到。”
他一喊,那孩子才停下脚步,扭头问,当真?
自然当真,一万个真,他当真是没有说谎的勇气。
被尚书这么一阻拦,宗令终于及时拦住暴怒的孩子,轻声抚慰,“现在你爹不是好好的吗?就在旁边,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