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为舟
他是真的不会累,只要想到能见她一面,再怎么跋山涉水都不会累。
因为他是真的有病,只有再见到她的时候能好起来。
如果可以,往后的生生世世,他都还想继续这样守着她。
不,往后不会再经常离开她了,因为他已经解除了她身上的诅咒,他可以安心陪在她的身旁,再也不用离开了。
易江倾轻声说着,不自觉伸出的双手似想牵起眼前之人,却又在将要触碰之时,露出了一瞬的迟疑。
只那一瞬,景明秋便已握住了他的双手。
“那么现在,我能知道你的名字了吗?”
她说着,向他摊开了一只掌心,眼底含着知足的笑意。
那个夜晚,她终于得以将他名姓握于手中。
她说,她不怕了。
中秋那晚,她想去外头看看。
易江倾点头应着,问她累不累,要不要回屋休息。
她只摇了摇头,微微瑟缩着身子,借着淡淡星光,静静凝望着他的眼睛。
鹿临溪静静坐在树下,仰头望着屋檐上沉默对视之人,心绪不由为之牵动。
她不禁想,这样多好啊,景明秋不用再握着一块冰冷的石头,惦念着一个不再存于世间的人,独自于睡床之上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景明秋说,失去了就是失去了,就算无从得知这样的失去,也再没有那样一个人陪伴左右了。
这或许也是谢无舟数千年来,深藏心底却始终无从得知的遗憾吧。
鹿临溪这般想着,下意识看向一直默默陪在一旁的谢无舟,他也望着檐上二人,心绪不知飘去了何方。
可那样的恍神似也只有一刹,他还是和从前一样,第一时间察觉到了她的注视,缓缓收回目光,与她四目相对。
那双好看的眼眸不再似从前那般寒凉,它在不知不觉间有了许多曾经没有的色彩,比如此刻那满是温柔的浅浅笑意。
她有些好奇地问道:“如果玉山那一晚,你没有在乎我的感受,如果我不曾去到你的梦境,你就那样一直忘下去了,我们之间会怎么样?”
“我想过这样的如果。”谢无舟凝视着鹿临溪的眼睛,轻声说道,“我一定会把你伤透了,你会恨我,我会把你错过了。”
“然后呢?你会怎么看我?”
“我不知道。”
鹿临溪抱起双膝,望着天边的星星,回忆着那个万千蓝蝶振翅于空的夜晚。
她轻声说道:“那天夜里,我让你撤下防御,是因为我以为这样可以触发你留在我体内的那股力量……我当时真的太想做点什么了,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算那股力量不能阻止阵法启动,能把浮云和沈遗墨救下来也是好的。”
“我知道。”
“那你知道,它不会被梦境触发吗?”鹿临溪忍不住问道。
“知道。”谢无舟轻声应着。
“那你为什么还要答应我?”鹿临溪好奇地追问着,“一个承诺对你而言有那么重要吗?你不都已经拒绝过我一次了?”
她还能记起,红色灵光于身侧坍缩的那一瞬,谢无舟看似平静的眼底,暗涌着复杂到让人看不懂的情绪。
有一个问题,她早就想问了:“那一刻,你在想什么?”
谢无舟一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避开她的目光,若有所思地向远方静静望去。
他想了很久,才给出了一个答案。
他说他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
那一刻的思绪很乱,乱得他有些不知所措。
他很久没有那么心烦意乱过了,那样的烦乱让他感觉世间所有都是陌生的,哪怕自己坚定的道路,也不再似从前那般清明。
他不太确定,却又似乎真有那么一瞬,委屈得想要问问她,原来这世间的朋友都是那么做的吗?
她本就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像他这样的人,做出这样的事,有什么不对吗?
为什么他已经让步这么多了,她还是要命令他、威胁他,试图用他们之间的关系掌控他的选择。
他真想问问她,到底想要自己让到哪一步,她才能像从前那样,明明把他当做坏人,却还是愿意留在他的身旁。
太奇怪了,他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竟然会想把一只天天和自己作对的,来历不明的,明显站在天界那头的鹅留在身旁。
她算什么东西,凭什么可以轻易影响他的情绪?
他分明早已戒掉了那些只会让人脆弱的东西,她凭什么让它们回来了?
他想,他是可以无视她的愤怒与痛苦的,她该为自己没有分寸的越界尝到相应的苦痛。
失望也好,憎恨也罢,是她自己不自量力,妄图改变他的。
他真的想好了,朋友而已,不做就不做吧,反正从前没有过,以后也没必要有。
可最冰冷的话分明已经到了嘴边,却还是在看见她眼中泪光的那一刻,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他不止一次想过,如果那日拒绝了她,之后的一切会变成什么模样。
玉山将毁,两界通道开启,他的计划会顺利进行下去。
他大概会把她抓起来,每日都去看看她眼底的厌恶与憎恨,听她的大声咒骂,或感受她无声的反抗。
但这世上也许根本没有那种如果。
那一刻他就是心乱得什么都顾不上了。
她说再也不要和他做朋友了,他好像除了听她的话,除了遵守那个诺言以外,便再想不到任何方法可以稍稍弥补她对他的失望了。
他所做出的选择,甚至可能根本算不上一个选择。
那不过是一种本能,一种在快要失去她的时候,不顾一切也要挣扎着将他驱使的本能。
这样的本能,见不得她伤心难过,更不允许他不听她的话。
他注定会那么做,注定要在过往与她相识,也只有这样,他才能活到与她重逢的那一刻。
如果那一刻,他选择坚定了自己的道路,那么当年的他又要如何离开那片血海,他的手中又为何会有她的一瓣灵根?
他说,他是一定会想起她的,只要他们曾经相遇过,他就不可能一直遗忘下去。
鹿临溪望着谢无舟,似有千般滋味落在心头,却难以言说,又无从分辨。
她终于知道那一刻他在想什么了。
原来那时的他那么生气,又那么委屈,就像一个和朋友吵架了的幼稚鬼。明明感觉错的不是自己,明明真把她在心里骂了个遍,明明气得理智都离家出走了,却还是忍不住想要挽回那个无理取闹的她。
其实他没有错,她也没有无理取闹,确实只是不同路罢了。
还好,他们命中注定是要同路的。
正如他曾经说的那样,改变他人的命运,或也只是既定命运的一环。
她去到他的过往,是没有如果的必然。
鹿临溪循着谢无舟的目光望向了天边的繁星,短暂沉默后,她向他轻轻挪了些许,不动声色地握住了他修长的手指。
她想,也许早在那时,他就已经十分在乎她了。
那样的在乎,也许出于本能,又也许确实是她努力争取来的。
不管怎样,那些被忘却了的遗憾,最终得到了填补。
就像小说里未得善终的故事,在主线发生变动后,迎来了一个全新的结局。
景明秋最终睡在了易江倾的怀里,那不是一个舒服的姿势,她却睡得难得安稳,直到被抱回床上,才微微睁开了一会儿双眼。
她用手轻轻拽着他的袖子,似是不愿他走。
易江倾坐在床边,再一次等她入眠,用那不属于自己的力量,悄悄为她修补了一会儿魂魄,这才轻手轻脚地翻窗离去。
他离开时夜很深了,远方早已没了灯火,整座苍都仿佛只有更夫还未睡下。
树上的白鸟先一步拍拍翅膀回了客栈,像是感觉自己很多余一般,并没有惊扰树下并坐的二人。
鹿临溪轻轻靠着谢无舟的肩膀发了很久的呆。
这种静静的感觉,让她十分安心,就像回到了玉山之上,那个什么都没有发生的夜晚,他们一起看着月亮,一切都平静得那么美好。
虽然今夜没有月亮,但她的心里也终于没有那么多压得人心绪难平的担忧了。
她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只知醒时已经回到了客栈的床上。
那之后的日子,鹿临溪仍旧乐于在入夜之前去到相府闻闻药味儿。
那间白日里十分寂静的屋子,会在夜深人静时迎来被刻意压得很轻很轻的欢声笑语。
景明秋眼里淡淡的哀愁散去了,每分每秒的等待都面带笑意。
而易江倾也会每晚为她修补一会儿魂魄,在他可以承受的范围之中,尽可能让她好受一点点。
许是残缺不堪的魂魄得到了修补,景明秋的身子看上去好了那么一点点。
她未满十岁的弟弟听太医说她的身子略有好转,开心地抱着书本跑到姐姐房中,把自己背得最熟的一课认真背了一遍。
他说长大后要做像爹爹一样厉害的人,这样就算什么时候爹爹休息了,他也可以让宫里最厉害的御医一直为姐姐看病,直到姐姐痊愈为止。
小孩子简单得有些好笑的心愿逗得景明秋一时合不拢嘴,最后还是下人怕他扰了景明秋休息,又哄又劝地把他牵了出去。
“哪怕魂魄得到修补,她也还是会死在中秋吗?”鹿临溪不禁问道。
“此生命数已定,这点微末的修补改不了她此生命运。”谢无舟这般告诉她。
“那还挺遗憾的。”鹿临溪轻叹了一声,“她有一个很好的家,无论爹娘还是弟弟,心里都是在乎她的。”
“有些事说不准的,她若并非如此病弱,也许她的人生会以另一种方式被人掌控。”谢无舟淡淡说道,“她与那鬼商可算不上门当户对。”
鹿临溪:“……你可真会泼冷水。”
谢无舟:“只是在说一种可能。”
确实会有这样一种可能。
如果相府千金不似这般病弱,但她更愿意相信童话般的结局。
她能感觉到,景明秋是个勇敢的姑娘,如果能够好好地活下去,就算真的身不由己了,应该也会有勇气随所爱之人浪迹天涯的。
不过那都是如果的事了。
日子一天天在过,转眼半月已去,中秋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