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眉夭夭
“到了。”吉普车停在一栋四层办公楼前。
终于抵达目的地。
谢茉暗吁一口气,推门下?车。
萧索寒冬的脚步实实在在碾在了这片天地,远处的那排直溜溜的杨树枝头不见一片树叶,横七竖八交错的枝条遮掩不住它们遒劲的身躯。
冰寒肃杀中,它们被褪去外衣,可伫立的姿态依然昂扬。
刺骨的冷空气扑面而?来,谢茉却没把脸埋进暖和的围巾里。
眼前的楼虽仅四层,可站在它脚跟前,人类躯体?仍显渺小。
钢筋水泥造就?冷硬的压迫感。
沉甸甸的。
谢茉却未被压弯,她微微扬起头,深吸一口气,于一派清明中,平肩挺腰地随两?人上楼。
步态从容不迫。
回首看一眼层层夜幕下?的杨树,谢茉一路被压抑束塑的心绪不由?地悄然释放。
她陡然想起雪莱的一句诗:“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默念几遍,三人来到四楼,楼梯在中间,谢茉跟两?人斜后方右转,路过一间办公室时,她骤然从半敞的门扇间瞟到卫明诚的侧影。
谢茉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
灼灼的视线惊动卫明诚。
他寻迹偏转过头。
两?人视线相遇。
谢茉不自觉弯了眉眼。
心头一动,她启唇无声说:“我一直都在。”
卫明诚该是看懂了,他微怔一瞬,便笑了,眉眼里残余的冷淡和碎冰一刹那消融。
他回:“别?怕,没事。”
谢茉还待回些什?么,领路的两?人已回过头催促:“怎么不走?了?”
她朝卫明诚宛然一笑,便拾步跟上。
她这笑落在卫明诚眼里煞是慰藉,眉眼含情,漾起的眼波莹莹鲜活,透出他再?熟悉不过的狡黠。
褶皱的情绪被彻底抚平。
这边儿,谢茉在简洁的办公室坐下?,对面是另外两?个同志。
两?人对视一眼,对谢茉如此镇定坦然的姿态惊讶不已。以往他们没少?讯问军属,但没有一个人像眼前年轻军属似的,礼貌平静地打招呼,自主自动朝对面一座,那自在放松的模样倒像是来谈判开会的,全没紧张惶恐。
感觉很稀奇。
干咳一声,年纪稍大的那人开口说:“我们收到对卫明诚同志的举报,有些问题需要你配合。”
“好。”谢茉心态平和,“你问。”
语气和神态吻合。
问题最能暴露举报名目,谢茉认真倾听,结果这一上来,两?人就?问谢茉,他们与卫明诚夫妻俩的工资花项。
这是怀疑卫明诚挖部队墙角?
之前她绞尽脑汁思索,作?为战斗英雄的卫明诚会是哪方面的问题。
思想方面,卫明诚对相关理论的研究极其深刻、透彻,不可能在如此要命的地方留把柄;政治方面,卫明诚可谓根正?苗红,爷爷在军委,父亲在部委,他自己十来岁便投身战场,保家卫国,他绝对经得起一再?审查和考验;或者?任务里出岔子了?
谢茉百思不得其解,到头来竟是经济方面的问题?
她不自觉松了口气,坦诚交代:“家里财物的确掌握在我手里,具体?花用我记不清,但大体?还是能讲明白的……”
无论是谢茉的神情,还是言辞,两?人皆未发现端倪,相觑一眼,其中一个又问卫明诚的关系脉络,还强调了卫明诚与领导的相关来往。
谢茉心头一顿,笼罩心头的雾气渐散,难道他们怀疑卫明诚行贿领导?行贿领导干啥?因为这次晋升团级?
果不其然。
这么想的,谢茉便也这么问了:“有人举报卫明诚这次的晋升是因为行贿领导?”
两?人没着急回答。
但谢茉已从他们的沉默中确定猜测,她禁不住呵笑一声,问:“那有证据吗?”
两?人顿了顿,年轻那个沉不住气,说:“听说,卫营长经常私下?里去方师长家里拜访?”
哈?
谢茉问:“这个‘经常’该怎么量化?频次又怎么算?据我所知,方师长下?半年才调来军区,之前和卫明诚并无交集,至于方师长到任之后,卫明诚昨天头一次登方师长家门,半年一次就?能用‘经常’来说了么?退一步说,昨天名单都公布了,卫明诚再?上门抱佛脚也来不及了吧?”
“当?然,我跟卫明诚虽是夫妻,但分属两?个独立自由?的个体?,他不可能将自己的一言一行全部告知我,兴许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卫明诚去拜访了方师长。”顿了顿,谢茉又问,“所以说,那举报人分说清楚卫明诚除却昨天外,又在哪天那时去方师长家了吗?”
怀疑卫明诚行贿方师长荣获晋升?
在相关知情人眼里,这个指控何其荒谬!
婚前她便从李老?那获知卫明诚年底大概率会晋升的消息,军属间也隐隐绰绰有所流传,那时候方师长还没调来呢,不能因为方师长没在最后阶段否决卫明诚就?怀疑里头存在猫腻吧?还是说,方师长仅是一个引子,举报人借此疑心卫明诚之前被提名亦来路不正?,乃是贿赂相关领导得来的?
这般捕风捉影,想当?然的联想更荒谬。
两?人面色一沉。
举报说没刻意?去记,见过几回,然后举例了昨天,话里话外怀疑卫明诚昨日?特地登门感谢领导提挈的。
他们清楚这回晋升公平公正?,卫明诚年纪轻,但能力和功劳足够,领导偏心好兵是有的,但绝对不存在违规操作?。
然而?举报人言之凿凿,态度强硬,扬言不调查清楚,便考虑上访。
没办法,他们只能叫来卫明诚和他爱人问讯,走?个过场。
年轻那人忍不住说:“举报人没详说。”口气里带着些许怨气,当?然有怨,被人胁迫做事哪能没点?脾气。
这一声“哈”到底从谢茉喉咙里呛出来,她看着两?人说:“我们工作?的一贯方针难道不是实事求是,就?事论事?问题没调查清楚,含混其词,随便臆测罪名……这样莫名其妙且荒诞的举报,也受理吗?”
“虽然我们鼓励批评与自我批评,举报算起来也是一种批评,勇敢站出来指出某些同志身上的不足和错误,这是帮助同志成长,是积极向上的,但批评是不是要言之有物,有理有据?若不然,那不成诬陷了吗?”
话里锋芒暗藏,但谢茉神态语气始终温和,不尖锐。
年长那人心里叹了口气,笑说:“举报归举报,但我们肯定不会贸然下?定论,如今找谢同志你来,正?是要多方面了解情况。再?者?,涉及领导,我们会保持客观、谨慎。”
年轻人插了句:“……也是卫营长跟领导关系好,受领导器重……”
谢茉皱眉,一脸无辜不解地说:“和领导关系好不应该吗?不能跟领导关系亲密吗?总不能做了领导便再?不是大家的同志战友了吧?革命儿女,互为臂助,关系近是应该的吧?那些见到与领导关系好的同志就?恶意?揣测质疑的人,思想觉悟方面是不是有问题?”
“我觉得,你们最好多关注一下?举报人的思想问题。毕竟,心是什?么样的,看别?人就?是什?么样的。”
“卫明诚,年纪轻轻的战斗英雄。十多岁就?在炮火里挣命,在血腥残躯里摸爬滚打,身上伤疤数不清,平日?任务出色完成,这样一个在部队成长淬炼的刚强同志,无端质疑他品行,是在质疑他本人,还是质疑部队?”说到后面,难免神情激动,语调高昂。
两?人对视一眼,连连摆手:“不不不,我们没怀疑的意?思。”
“我们也是没办法,人都堵上门了,不处理不行,咱们走?个过场而?已。”年轻人说,“希望你能理解我们的工作?。”
年轻人只觉得冤死了。
谢茉也不咄咄逼人,顺势缓下?表情还转口道歉:“我也跟两?位同志道个歉,我情绪激动,言语哪里不合适的,还请你们见谅。”
抿了抿唇,谢茉勉强笑笑说:“乍一听我爱人被举报了,我一时着急,没能控制好自己……”
两?人都说不用道歉,理解理解。
谢茉佯装不好意?思低下?头,知道今儿这事该是过了,缓下?来,忍不住猜测举报人是谁。
对面俩人必定不会透露,谢茉也不自找没趣,暗暗条分缕析起来。
举报的时间点?颇巧合,公布卫明诚晋升团级的第二天,谢茉首先怀疑的便是落选之人,或其亲属,他们有足够出手动机,当?然这并不绝对,甚至有可能是某个看卫明诚或她不顺眼的人。
但正?常推测,相关利益人的可能性最大。
谢茉将人选过滤一遍,隐隐筛出怀疑对象。
以为举报没成本,不用付出代价是么?
呵。
现今世道乱,鼓励、提倡、甚至倡导举报,虚假不实举报多半糊弄了事,少?有实质追究,可凭什?么呢?
反正?在她这里不能轻轻揭过。
第136章
念及此, 谢茉抿抿唇,坚声说:“有些话,纵使不中听, 可我还是要讲。”
“你尽管说。”
谢茉微微颔首示意后便说了:“重伤他?人,偏能全身而退, 这是否在变相提倡诬赖构陷之风?”
略作停顿, 谢茉继续说:“如此, 会不会成为打击铲除异己或竞争者?的?利器?这会不会进一步催动拉帮结派等不良风气的?形成?”
给明显惊愕的?两人反应了一会儿,谢茉才放缓语调,说:“军区一向注重实干,长此以往会不会动摇根基?”
年轻这位心里猛地咯噔一下, 瞠目看向谢茉。
轻言细语的?,却仍来一顶顶大帽,这该怎么办?倘使计较起来, 是非得惩处不可, 不然那就是纵容不良风气, 动摇部队根基, 这谁承受的?了?惩处就没问题了?才不。轻了,人家说不对问题严重性认识不明确;重了, 就要考虑是否会令群众对“举报”这条向上反映问题的?渠道心生怯意, 不敢使用。
当然还须考虑舆论舆情、制度、条例……等等问题。
总之, 不能一拍脑袋大包大揽, 要从长计议。
年长那位端起手边茶缸喝了一口, 清了清嗓子才说:“感?谢提醒,这个问题我们一定会严肃讨论。”
谢茉含笑点头:“希望结果是积极正面?的?。”
这事她会跟进的?。
并敦促卫明诚跟进。
年长男人赶紧换了话题:“谢同志, 关于卫明诚同志昨日去方师长家的?原因?,还需要你讲一讲。”
谢茉轻声叹口气, 无奈一笑:“本来这事我们不想声张的?……”
组织了一下措辞,谢茉便细致讲解起来:“……元旦当天,我见着方师长,却发现他?眉眼五官跟邮电所沈老师傅的?老伴儿极其?相像,沈老师傅有一子,十来岁时离家再没回,算算年纪也跟方师长吻合,明诚便去找方师长探信,这属于私事,不便在营部多谈,他?适才下班后登门,只没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