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雾圆
但?朝露再见他时,吓了一跳——不过一年光景,郡王已是两?鬓斑白,面?色惨白无神,与从前?相去甚远,看起来竟如久病多年一般。
见是她来,郡王勉力一笑,冲她伸手,唤道:“朝露。”
朝露上前?去接住他的手,愕然道:“爹爹怎么?病到了这个地步?”
一时没改过口来,倒也不重要。
郡王面?带微笑,并不回答她的话,只说:“你?来得正好……当日忘生解后,我与皇兄同上鹤鸣山,望山仙尊问我当年寻到你?的时候可有遇见什么?不寻常的事,我精神恍惚,一时未答,这些时日才想?到了一些。”
他咳了两?声,江扶楚见状,上前?去在他肩颈处几个穴位间按了一按,郡王的面?色好了些,冲他点头致意:“多谢……”
“这些时日,我忽而想?起,三年前?我去鹤鸣山周遭的村镇之间修缮神庙时,曾遇见过一个蒙面?仙人,仙人自称下凡游历时为妖魔所伤,求一处庇护,我虽未信,但?还是为他求了一粒丹药,遣人庇护他在神庙中安全?地修养了三日。三日之后,仙人在庙宇中神秘地消失,却留信叫我去了取药的医馆。”
朝露与江扶楚对视了一些,有些诧异:“然后呢?”
“我本以为他仍需伤药,便亲自去了,就在那个医馆当中,我遇见了带着?你?来求医的农户,也瞧见了那块水仙玉佩。”
郡王身侧有一侍奉汤药的侍卫,闻言便道:“如今想?来,是有些不寻常,那‘仙人’莫名指引郡王殿下寻女,却篡改了王女早已死?于昔日的记忆,更?将他自己一同抹去,忘生解后,您骤然衰弱,安知与他有无干系?”
照他的描述,这“蒙面?仙人”便极有可能是当初下了忘生符咒的人!
朝露问道:“爹爹可还记得,这仙人是什么?模样?”
郡王摇头:“仙人衣袍宽大,只说伤口不可示人,连脸都不曾露。不过前?几日我回忆起来,我当年为感念这仙人恩德,在章明郡的神女庙中供过他的画像,这些年来神女香火衰弱,庙宇也破败,不知那画像是否还在。”
朝露心中想?着?什么?时候和江扶楚一同去看看,手边却接过了那侍卫手中的药碗,亲自伺候他将药喝尽了。
郡王精神比之前?好了些,在她临走之前?还怅然叹道:“我女儿若长?大成人,也该是你?这副亭亭玉立的模样了。”
朝露出门之后心情复杂,一时默默无言。
原来“朝露”不是郡王起的名字,听希蕴说这原本是给她及笄礼时预备的字,如今想?来虽不吉利,但?既然她习惯了,叫着?也无妨。
有郡王府的侍卫来为二?人引路,朝露和江扶楚随着?那个侍卫,一同去了章明郡如今仅存的一座神女庙。
很久很久之前?,人间普遍信仰一位在上古洪灾中救世的神女,神女无名无姓,听闻她在神界所居之地名为“虚蓝殿”,洪灾之后,人间立了五百多座“虚蓝神庙”,来供奉这位神女。
后建木倒塌、重黎绝地天通,诸神归隐,神女再未施恩人间,于是神女庙的香火一日不如一日,逐渐被更?为灵验的诸位仙家庙宇取代?了。
章明郡原本有五座神女庙,如今只剩了一座,还是因为郡王幼时梦见过神女,坚信自己有这一段神机,才没有将最后一座推倒重建。
朝露听江扶楚在一侧讲完了这段故事,抬头便发现两?人已经来到了神庙近前?。郡王虔诚,此处虽已无人祭拜,仍打扫得一尘不染,香烟缭绕。
只可惜殿中的神女像时日太久,现已模糊得看不清面?容了。
神女右手边便是郡王当年叫人挂上去的画轴,案上烛火莹莹,只映亮了方寸之地,于是那画轴便隐在了一片黑暗之中。
朝露拉着?江扶楚低头拜了一拜,这才伸手将那画轴取了下来。
画中的“仙人”穿的是紫色衣袍。
一种纯粹的紫色,纯粹到一点瑕疵都不见,“他”以这件紫色外袍兜头将自己裹了起来,连眼睛都不曾露出。
这画是郡王亲手所画,不知是不是他技艺超群的缘故,竟将这“仙人”画出了几分虚无漂浮的超脱之感。
朝露左看右看,什么?都没看出来,便问身侧的江扶楚:“你?觉得眼熟吗?”
江扶楚紧蹙眉头:“从未见过,不如我们将此画带回山中给诸位仙尊瞧一瞧。郡王之病绵延日久,我总觉得画中有邪祟之气,说不定是我们不曾见过的妖魔。”
朝露下意识地点头应下,回过神来才忍不住在心中暗笑道,若说“邪祟”“妖魔”,恐怕没有比这位好师兄更?贴切的了。
想?到是他一本正经地同她谈论此事,朝露总觉得有些滑稽。
在皇城当中,她每日要见的人太多,期间想?起来都发觉已过了当月的十五月圆日,他的“恶疾”没有被旁人发现,也没有契机提起,不知怎么?样了。
反正日后还有机会问起,不急。
拿到画卷,又?陪郡王住了几日,两?人终于乘船回到了鹤鸣山。
得知二?人归来,望山君提前?便送来了口信,叮嘱他们来丹霄峰一趟。
其实?不需他提,朝露也预备将那画像拿给他看一眼,两?人收了小船,一同往丹霄峰正殿而去,临近殿门,却见有两?个熟悉身影站立守候,不知等了多久。
一人是洛清嘉。
忘生咒解除之后,她已换回了望山君座下镶青的校服,发髻优美繁复,仍是丹霄峰上那个人人称赞的师姐模样。
朝露乍见她有些恍惚,洛清嘉深深地望了她一会儿,才露出一个笑容来,温柔地唤她:“师妹。”
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
但?一切分明没有什么?变化,她如同从前?一般走上前?来,为朝露整了整褶皱的肩头,笑问道:“身子可养好了?”
“好得不能再好了,”朝露回答,“师姐,你?……”
洛清嘉按在她肩膀上的手忽而一重,随即又?若无其事地撤去,朝露瞧着?她眼睛一眨,便朦胧地泛了些泪意出来:“养好了就好,当年之事实?在可怖,你?受苦了。”
“师姐这是说哪里话,是我连累你?才对。”朝露略带些愧疚地道,“不过现在都没事啦,师姐别哭。”
望山君曾给皇城去过信,洛清嘉醒后在慎心阁同明舒君说了一日的话,在他的引导下反覆回忆桃林中那个夜晚,可无论怎么?回忆,那夜晚都是一片空白——在丢她入郡王府之前?,那人就抹去了她那天夜里所有的记忆。
明舒君还好奇过,既然那人能够抹除她的记忆,为何?不直接动手,还要将她卷入“忘生”。
洛清嘉自己也回答不得,最后众人都觉得是凶手害怕麻烦,或者一时情急忘记,才会如此行事。
她这几年的遭逢毕竟有迹可循,从前?又?与朝露交好,实?在没有牵涉凶案的动机,连朝露自己都觉得,此事肯定同她没有关系。
在话本子中,她可一直是个正面?角色,就算神器之主的意念有心安排、扭曲了之前?的故事,也不至于随手抓一个人过去当凶手罢?
寒暄几句之后,洛清嘉牵着?她的手往前?走了两?步,笑道:“可还有个人盼着?你?回来呢。”
朝露越过她的肩膀,看见了一直没有说话的萧霁。
他似乎是瘦了一圈,面?色也不太好,眼中常见的笑意敛得一干二?净,只在瞧见她时,勉强扯着?唇角笑了一笑:“师妹。”
朝露正色行礼:“萧师兄。”
洛清嘉在一侧道:“你?上回上山时,子攸受了重伤,一直在望山君处修养,故而你?不曾见过他,说起来,这也是你?同门师兄,不比江师兄疏远多少。今后你?搬回桃源峰去,可要和两?位师兄好好相处。”
萧霁瞥了江扶楚一眼,只道:“进去罢,望山仙尊还在等你?们。”
朝露带着?江扶楚进了正殿,洛清嘉和萧霁则没有跟进来。
她将那画轴交给望山君,一五一十地讲了在章明郡王处的所见所得,望山君展开画轴,面?色变了一变,朝露眼尖地瞧见了他的变化,问道:“仙尊,你?认得画上这位‘仙人’么??”
望山君未答,左手飞快地在空中画了个符,符咒朝展开的画轴飞去,只在顷刻间,画中的“仙人”便如同被点燃一般烧了个干干净净,而那画轴完整如昔,未受半分损伤。
只有“仙人”所在之地泛了些隐隐的黑色。
“此事……比我想?象中还要复杂一些,”望山君伸手收回了画轴,没有多解释,“我尚不能确定画中人的身份,若真如我所想?……罢了,朝露,此事发生在鹤鸣山上,仙门一定会给皇室一个交待的。”
朝露张了张嘴,还没有应一个“好”,便听望山君继续道:“你?父母将你?托付给鹤鸣山,盼你?学些本领自保,查不出凶手身份,我亦不能心安。如此,你?便在山中安心地待上两?年,扶楚同你?交好,又?已排除嫌疑,便叫他跟着?你?,也算是个照应。”
听望山君的意思,这两?年似乎不想?叫她出山去了。
不过这也不失为一件好事,日日同江扶楚混在一起,岂非更?合她意?
朝露立刻道:“弟子但?凭仙尊安排。”
望山君点点头,又?问:“扶楚,你?可愿意一直护着?你?这位小师妹?”
江扶楚郑重地揖手:“弟子自然是愿意的。”
朝露朝他挤了挤眼睛。
第27章 第二十七滴水
第?二?十七滴水
两年后。
鹤鸣山上?的冬日又悄无声息地到了。
雪越过?结界,在一夜之间落满了桃源峰。山风、山木、山石皆夹杂着冷冽而新鲜的气息,朝露施法将面前花里胡哨的小船收入袖中,托腮坐在了桃源峰山间一座长桥上?。
江扶楚当年送她的小船只进行了最简单的镂刻,回山之后,她将小船好好改造了一番。上漆、涂色、镂刻、绘画,甚至在船上?装满了各式各样的香花。
学宫众人得知此船乃云梯所造,十分羡慕,让朝露的虚荣心得到了巨大满足。
她给小船起了一个名字叫“上?云”,同江扶楚的“上?陵”凑成?一对。
望山君不咸不淡地训了江扶楚几?句,说章华山中危险,不许众人去采云梯。于是两年过?去,这美丽的法器还是只有她一个人有。
朝露坐在长桥上?,不消多时,雪花便纷纷扬扬地落了满头。
她伸手接了一片雪花,然后仔仔细细地看着它在指尖融化为一滴冰水。闲来无聊,她对这样的游戏上?了瘾,乐此不疲地去收集刚落的雪花。
当她将这样的把戏重?复了二?三十次的时候,长桥上?忽然响起了新雪被踩踏的声?音。
朝露脸上?蓄了一个笑容,她懒洋洋地转过?头去,道:“师兄,今日你来晚了。”
来人仍旧一袭白衣,衣上?却一粒雪都没有沾。他手中拿了一把青色伞骨的单薄纸伞,面上?的表情一如这漫山霜雪,只有听到她的言语时,才隐隐有了些?融化的痕迹:“你今日从学宫回来得也早,我知你看不够这雪景,刻意晚来了些?。”
朝露眯着眼睛看他:“师兄拎着把伞却不打,是什么道理?”
“为你准备的,”江扶楚道,“今年的雪下得比往年大些?。”
“是啊,”朝露晃着双脚道,“雪中有桃花、松柏、青竹,还有眼前这半冻长河,不知‘上?界’的瑶台仙境可能比拟?”
江扶楚摇头:“瑶台虚景哪里比得上?人间大雪。”
“说得是啊,”朝露同意,“这雪景可比书中画的上?界那堆假山、还有故弄玄虚的云雾好看得多。”
江扶楚唇边浮现一个浅淡微笑,他默默打开了手边的油纸伞,遮在她的头顶:“冬日毕竟寒凉,你落雪满头,容易伤身。”
朝露的目光从头顶的油纸伞移到江扶楚的脸上?。
自从两年前审判大会、“天问”验身之后,小九更坚信他体内的“恶疾”并非妖魔煞气,不知从何?处讨来了一套益气通心的口?诀要他练,而在他坚持之下,这“恶疾”竟然真得了缓解,发作再不似从前一样频繁了。
江扶楚在她面前始终坚称这是“恶疾”,朝露回忆了一番,推动男主黑化时好像有“发现他是魔族人而翻脸”的情节,既然如今不用借此打开对方心结,就留着以后再用罢。
发作减缓后,他面上?最后几?分不近人情的萧杀冷峻消逝殆尽,行为也不似从前乖张孤僻,眉目之间更是生出一种天然的雍容来。
他每日来学宫接她下学,逐渐长成?的弟子们瞧他不似从前般惧怕,有时甚至会大着胆子邀他和朝露一同参加什么宴会和庆典。
朝露对这变化感到十分欣慰。
江扶楚举着伞在她身边坐下,同她一起看长桥前的雪景。
他眉目清远,虽仍有淡淡的疏离感,但比起从前不知好了多少。
回过?神来,朝露才发觉自己盯着对方的脸发了许久的呆,连忙收回了目光:“师兄,今日是我不许下山的最后一日。”
江扶楚半晌没答,随即微微笑道:“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