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雾圆
手指间的青草早已干枯碎掉,如今空空如也。
浑噩中她经历了?许多事,在纵身跳入轮回之前,她在那面?巨大的镜中看见自己的倒影,忽然想清楚了?当?年梵天传闻中、那个“叛徒”是?谁。
在那一瞬,她感觉衣袖间吹来了?一阵带着兰草气息的微风。
***
梦境的画面?一转,视线中却全是?翩跹鹤羽。
“父亲。”
少年脚尖点地,轻盈地落了?下来,步伐有些微不可闻的踉跄。
日蚀方过,天地被一种亘古的孤寂笼罩。
白帝拈着指尖,有些无奈:“第一道雷声降下之时,我便猜到这日蚀是?你?自己引来的天罚。你?求了?何?物,竟引得雷霆震怒?”
少年似是?受了?重伤,苍白面?上却露出一丝微笑:“我向月神……”
他举起手来,无名指上一根红线鲜艳欲滴:“求了?一根红线。”
白帝道:“姻缘罢了?,怎会……”
他还?没有说完,便见那缕殷殷的红色顺着团云冲霄而去,一路延到日落的尽头。虚蓝宫殿在日夕中影影绰绰,裹了?道璀璨的金边。
白帝怔了?一怔,愕然道:“你?大胆。”
少年并不畏惧,神色平静:“我向月神求我同我心爱之人的姻缘,而已。”
白帝道:“你?求你?的姻缘,她可知晓?”
少年低下头,有些出神:“她若不知晓,如何?肯系上这根红线。”
“你?还?在这里做梦,”白帝闻言,冷冷笑道,“昔日始神托孤,你?二人长在虚蓝殿,是?有些情谊。可那场洪水之后?,一切便不同了?,你?以为她还?是?当?年与你?乘白鹤远游的旧爱、还?是?那情天情海中浸出来的有情人?她的有情之泪幻成天下露水,早便不属于你?们了?。”
“那又如何??”少年眼圈泛红,死死地盯着父亲,“凭什么我不能在乎、不能惋惜,必须释然?我为何?不能问一句‘凭什么是?她’,问一句‘凭什么是?我’?为何?不能强求?”
白帝肃然道:“救难于苍生,本就是?神的宿命,你?不甘心?”
少年飞快回道:“我并非不愿牺牲,神亦如是?,只是?这牺牲需是?‘我情愿为天下苍生而死’,而非‘我必须为天下苍生而死’,从未有过选择,谈何?甘心不甘心?”
白帝望着他,许久没有说话,最后?才伸指在他眉心一点:“你?执念太过,神心不稳。需知万物自有其定数,强求而来的一根红线、逆天而行的一个‘选择’,都会让你?付出最惨烈的代价。前事不论?,后?事且待,我……已渡不了?你?了?。”
……
倏忽一转,一段前情难叙,左不过是?一些有情的年少旧事、无情的两?心剥离,少年在神女面?前许下白鹤之约,自己却被钉入梵天的神柱。他遍体鳞伤地走在通往轮回镜的路上,抬头看向面?前的父亲。
“无须渡我,我甘之如饴,从不肯悔。”
一根隐入尘嚣的红线,在他堕于轮回之后?,仍在冥冥中牵引另一端的神女。
二人在大泽之畔重逢,神女爱着他手边那株熟悉的兰花,白鹤则认出了?昔日的主人,苦于不能言,只能围着他发出清越的唳声。
——随即因生老病死分离,他眷恋着这段未尽之情,成为孤魂野鬼,等到她回江畔取花,才重新缠上她的衣袖。
若能长伴身侧,做一缕随衣袂摇摆的风也是?好的。
可风太弱小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钟山君背叛、被紫衣女子操纵煞气伤害、被梵天诅咒。
即使始神耗尽残魂之力,也未能救下那颗无情和孤寂到灰败的心。
他因长久与她共存,沾染了?神力,又因她堕入轮回,自己也回了?轮回之镜中。
红线始终系在他们的指间。
于是?瞎了?一只眼睛的乞丐少年,在路边救下了?险些被人打死的乞丐少女,二人自此相依为命。在某个冬夜,他饥寒交迫,冻死在破庙的神像前,她出门为他求药,死于疾驰的香车车轮下。
于是?某一世他们是?比邻而居的田间小民,青梅竹马、年少成婚,本该拥有幸福安逸的一生。后?来天降一场大旱,他将所有的口粮留给?妻子,饿死在野外?,她在尸山血海中翻找丈夫的尸体,染疫而亡。
于是?他们做过天潢贵胄中相望不相守的知己,做过生在一处的野兽、植株,更?有数不尽的才子佳人故事,有些还?被写为话本传世。小姐推开花窗,被青年扯住一截泛着微蓝的翠色衣袖,风儿轻,眼儿媚,白玉镯子叮叮当?当?响。
无数的青春、爱情,地老天荒的承诺,泛着笑意的眼和唇,一春又一春的花朵……朦胧的镜,映过了?千百年来绵延不绝的幽情。
忽然又是?山上来的大洪水,将尚未与情郎相遇的孤女卷入其中,她不明所以,手中紧紧抓着那本捡来的无名之书。
闪电和漩涡过后?,在古清平洲的界碑前、漫无边际的黄沙中,她一无所知地睁开了?眼睛。
大雾弥漫,有猫的叫声。
第74章 第七十四滴水
第七十四滴水
朝露眨了眨眼睛,感觉睫毛上沾了潮湿的水汽。
视线模糊了又?清晰,先映入眼帘的是她搁在面前的左手。
食指上一缕红线鲜艳如血,她攥紧了手指,听见耳边传来潮湿的雨声。
这场景似曾相识,在很多年前的试剑大会,他从清阳山上救下她,也带着她来到了这样一个山洞中。洞外大雨瓢泼,她裹着他的外袍,在水汽弥漫中看见他坐在洞口前闭目小憩。
在一个瞬间,她竟恍惚觉得相隔的这么?多年从来没有流逝过。如果可以什么?都不想,她也希望自?己从来只是桃源峰上无忧无虑的少女,有一个对自?己千依百顺的师兄,也回赠给他同?样?的情意。
没有辜负、背叛,也没有误解、隔阂,一切都简单明快,如同?这场酣畅淋漓的雨。
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她的注视,江扶楚睁开眼睛,朝她看了过来。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没有从前此情此景下对她的焦急关切。
朝露攥着外袍,不知是不是刚从梦中醒来的缘故,她感觉自?己疲倦极了:“师兄,你坐进来罢。”
江扶楚仍旧没动,只问:“你为什么?会来白鹤泊?”
朝露有些意外,她摩挲着手中的红线,低声道:“不是你叫我来的么??”
江扶楚微微蹙眉,正准备说?些什么?,却忽地面色一变,朝露见他死死抓着自?己的衣襟,抑制不住地重重咳嗽了起来。
随即,一缕血丝顺着他的唇角溢了出?来。
这张脸苍白如死、毫无血色,江扶楚的疗愈法术十分精纯,朝露从未见过他受这么?重的伤,不由?得胆战心?惊,强撑着起身扑到了他面前:“是谁伤了你?”
她抬手为对方疗伤,却被他掐住了手腕。
江扶楚的气息尚未平复,凑近了,她才看见了对方眼中森然的黑气。
“是‘伤逝’的反噬?”
朝露尝试着调动在“天问”中获得的力量,平复着他周遭激荡而混乱的灵力:“你将它炼化?在了体内何处?或许我能?帮你将它取出?来,这方神器杀气太重,长久操纵,必定?伤身,你怎么?如今连疗愈法术都使?不出?来了?还有你周遭这些灵力……”
“你在梦里看见了什么??”
江扶楚打断了她的问题,突兀道:“你说?了好多梦话。”
他眼瞳中的黑气逐渐消散,掐着她手腕的手也放松下来,另一只手似乎想摸摸她的脸,迟疑半天,还是垂了下去。
朝露的目光追随着他缩回去的手,问:“我说?了什么??”
“我没有听清,什么?‘回来’,什么?‘不悔’……或许罢。”江扶楚道,“对了,你昏睡之前,说?有话要对我说?,是什么?话?”
雨势渐小?,在尸骨遍地的白鹤泊古战场,闻不到一丝雨打芳草的清香,只有血腥气。朝露一动不动地盯着江扶楚的眼睛,直到那煞气消散得一干二净,方才开口:“我想问你……”
梦境、现?实,交织的画面眼前飞驰而过,那样?多的前尘往事,她却只记得与今日?相似的那个遥遥风雨日?。
她攥紧了系着红线的手指,终于问出?了口:“师兄,你为什么?爱我?”
江扶楚一怔,带些自?嘲地苦笑?道:“这就是你想说?的吗?”
“是,”朝露避开他的目光,重复道,“是,相识这么?久了,我一直不能?完全地、彻底地明白你!从前我不知道为什么?,如今我却知道了,是因为我没有想通这个问题的答案。”
“虽然没有人?告诉我,但我知道,你做的一切都是因为你爱我。你爱我,所以可以容忍我背叛你、伤害你,所以会不计回报地对我好。你好像也很恨我,恨到不愿意听我解释、不敢说?出?心?里话,恨到……把自?己变成了这幅样?子。”
她抬眼与他对视,手指爱怜地拂过他的面颊:“这些时日?,我坐在‘天问’之下,问尽了世间疑惑,唯独问不出?你。我想,这些恨……大抵也是因为爱罢,今日?听蛇女言语,你瞒了我这样?多,我应该是没有猜错的。那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个问题的答案,你为什么?……爱我?”
是为了西山初见时虚无缥缈的救命之恩?还是为了那些纷繁旧梦中不知来处的前缘和情愫?那些旧事你可知晓?那些前生是否真切?你知不知道你是谁?知不知道我是谁?我们究竟是创世之前便天造地设的一对,还是今生今世、此时此刻最?为平凡的怨侣?
情从何来?爱从何来?
灵与肉的纠缠犹嫌不足,还能?怎样?与你更加贴近?
江扶楚沉默良久,轻声道:“‘天问’有没有告诉你,不是所有问题都需要答案的。”
朝露颤声道:“可是我需要!我不知道我到底是谁,但我好像真的和她一样?,丢了很重要的东西。因为丢了这样?东西,我想不通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想不通,就要逃避。”
“现?在……不想逃了吗?”
“不想了,就算没有答案,我也看见了。倘若爱就是自?戕,那么?我便敢说?,抛却梦中的一切,此时此刻的我,对此时此刻的你,也有同?样?的、痛苦而欢愉的爱。”
她握紧他的手贴近自?己的心?口,哽咽道:“你感受到了吗?”
江扶楚茫然地低头看着她握紧自?己的手,弯了弯唇角,似乎是想要笑?一笑?,却没有笑?出?来。他只是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臂环住了她颤抖的肩膀,抱紧了她。
朝露把头埋在他的怀中,飞快地道:“你不要再做那个魔尊了,我也不要做什么?劳什子正道统领,我们去找一个和桃源峰一样?的地方……你知道吗,方才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多希望这一切都是一场大梦,梦醒来你还是我的师兄,我们还是刚从清阳山中逃出?来的小?弟子,无忧无虑,从来不用想下次醒来……还在不在彼此的身边……”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说?到最?后竟觉得眼皮沉沉,死活不能?睁开。似乎是有人?对她施了昏睡的法术,也似乎是方才的梦尚未醒来。
闭上眼睛之前,朝露似乎听见了他急促的呼吸声。
还有叹息。
这叹息分明是很轻的,但落在她耳边竟这样?重,像有人?挪来了补天的巨石,在平静的湖中砸出?了惊天动地的一声。
咚!
巨石倒飞入天,后竟再次落地,重重砸在了她的脑袋上,朝露猛地从方才黑色的沉眠中惊醒,感觉自?己不知因何故出?了一身冷汗。
发生了什么?……好似是她同?江扶楚说?着真心?话,还没说?完,便像是刚刚与蛇女对战之后一般,突兀地昏了过去。
这次昏迷没有一丝乱梦,给了她一种转瞬即逝的错觉。
朝露左右环顾,看见江扶楚仍在她身后不远之处才松了口气,她揉着酥麻的手腕走过去,发现?他也在昏睡。
本想叫醒他,但见他眉宇之间尽是疲倦,朝露犹豫了一会儿,轻手轻脚地将自?己身上他的外袍脱下来裹回了他身上,没有开口。
方才那些话不知在她心?中憋了多久,如今说?出?口,竟无几分戳破窗户纸的羞赧,多的是满足和安心?。
或许她早就该把这些话告诉他了,在黑漆漆的魔宫中独自?熬过的二百年,不知夜里他会不会梦见悬崖之上的白鹤?
好像刚才睡了很久,雨停了,为江扶楚掖好衣角之后,朝露起身走到洞穴之前,见东方已然破晓,半轮红日?掩在群山之后,大地寂寂,只有尘嚣声。
朝露忽然打了个寒颤,她正准备回身,却敏锐地听见了剑尖划破晨风的惊响。
有人?正御剑而来!
响声渐次逼近,在洞穴周围盘旋。朝露摘了手边的一片叶子,试探地往空中一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