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赏饭罚饿
对方是个不算年轻的男子嗓音。
“奚。”
奚临先还紧皱的眉头蓦地?展开,神情不可置信地?和那只被自己一刀两断的“眼?睛”两相对视。
“真?的是奚吗?你都长这么?大了……”
这腔调依稀来自族里?的伍大叔。
是小荣的亲生?父亲。
他惊诧地?站在原地?,听着耳边的话语渐渐消散,手中长锋点地?,还维持着蓄势待发的状态,可他整个人却已经呆愣在当场。
雍和百年,令无数邪祟闻风丧胆的青年仿若在那一瞬回?到了少年时代?。
他近乎不敢深想地?仰头,孩子似的满脸怔忡与迷茫。
这些年以来,自己一直想方设法毁掉流落各地?的“眼?睛”,为此努力了百年,奔走了百年,所送走的同族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却从来……
从来没有遇到一个,当初小山村的族人。
奚临之前也想过,是不是他们赶在“猎人”到来前就自刎殉节,又或许是被仙门得到后出于道义销毁。
如今世?上?的“眼?睛”近乎让他杀尽,他原以为昔年的村人们已登极乐,早不在人间了。
然而此时此刻,奚临站在这片“眼?睛”下,忽然生?出一个毫无根据的猜想。
那猜想让他手脚逐渐冰凉,连呼吸似乎都变得缓慢凝滞。
照夜明清脆地?发出了颤抖之声?。
他在满室的瞳孔中间头晕目眩。
紧接着,青年狠狠地?一咬牙,握紧了本命剑迎上?那些殷殷期盼的目光。
久远以前的话音带着朦胧的熟悉感响在他耳畔。
“阿奚,你活下来了吗?真?好啊。”
蓝色青色银色紫色交织着殷红的鲜血,狂乱地?在他身侧绽放。
浓墨重彩得,仿佛久远以前年节时看?过的劣质烟花,每一道迸溅的血腥里?都带着大山中清冷的潮气,冰凉又温柔地?拂过他陈年的旧伤疤。
“阿奚这些年,过得好吗?”
“奚长大了,是大人了啊。”
“现在比我还高还壮了,可以啊,难为你找到这里?来。”
……
而他只能听着,却回?应不了哪怕一句,也听不了更多的乡音,久别重逢和天人永诀仅仅隔着一抹森冷的剑光。
温情稍纵即逝,比烟火还要?短暂,硬生?生?撕裂着他最后一点回?忆。
直到照夜明破开了一只金色的“眼?睛”。
“阿奚。”
母亲的声?音就那么?熟悉亲切地?落在他耳畔。
奚临不自觉地?怔怔停下。
“你有好好地?生?活吗?”
“要?吃饱,穿暖,要?好好对自己……”
他再也支撑不住,眼?角痛苦地?一酸,几近癫狂地?抡起剑光大开大合。
瑶持心借灵台上?小小的一隅听遍了来自三千年前的声?音,感受着另一端强烈的悲伤丝丝缕缕地?渗透过来。
那是她无法切身体会的绝望悲凉。
太沉重了。
她不禁也认为上?苍是否不够公平,一定非要?让他一个人听到故去?之人的遗音,非要?让他来亲手送自己的至亲离开人世?吗?
那他这一生?,该有多苦啊。
瑶持心星眸间水光微烁,不觉抬脚要?过去?,肩膀却忽地?被人轻轻一摁。
林朔难得这么?正经地?摇摇头,提醒说:“这是他的事,你让他发泄一会儿比较好。”
她侧目往奚临的方向看?了一眼?,终究还是依言听了他的话并?未贸然打搅。
他在告别,也在聆听故人留下的最后一丝念想。
当密室中的鲜血漫过入口隐秘的门墙时,仙山的落云湖畔,受灵气吸引的白鹤优雅地?翩翩而落。
瑶光明座下的大弟子收到南岳传回?的消息,正同掌门一一回?禀。
“林师兄和雪薇师妹已经与大师姐会合了,说是还有点琐碎事需要?处理,忙完即刻启程。几位同门都未受伤,听上?去?一切顺利。”
他禀完情报,见掌门慢悠悠地?点头,到底还是怀着满腹疑惑不吐不快。
“掌门……弟子尚有一事不明。”
瑶光明好整以暇地?颔首,让他尽管问。
大弟子开口:“南岳不是等闲之地?,雍和明夷又诡计多端,掌门为什么?不亲自前往,以示震慑呢?”
“只派了两名门徒,会否过于冒险?”
“不一样的。”
身形敦实?的老胖子娓娓道来地?解释,教他如何权衡,“让林朔与雪薇出面尚且还能算是打着救同门弟子的旗号,这回?是持心擅闯雍和在先,雍和扣人在后,我们不占理,所以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但如果由我亲临,那便不是寻常的小误会,将意味着仙门与整个无主之地?之间的冲突,事情势必会闹大。
“因此在没有一定要?与所有邪祟对抗的前提下,我并?无出面的必要?。”
大弟子先是若有所思?地?点头,继而又从他话语中觉察出什么?,试探性地?问:“掌门……似乎对雍和城主其?人并?不戒备?我看?这段日子,大师姐落到他手里?,您好像,不太担心啊?”
这要?是换作平常,老头子早就急吼吼地?杀出去?了,能如此有耐心地?安排两位师兄师妹出马,显然是胸有成算。
瑶光明瞥他一眼?,知道臭小子善于察言观色,他手指轻轻点了点,才不紧不慢地?补充:“这个明夷,我以前是认识的。”
堂堂六大仙门的掌门竟会认识大邪祟!
大弟子不动声?色地?悄悄惊讶,等他下文。
“你年纪还小不知道陈年往事。”
“他不是南岳土生?土长的邪修,从前是玄门正统出身,开明仙宫三考五校,正儿八经收进去?的内门弟子,在符阵一道上?造诣颇深,原本也是有望跻身长老位,开宗收徒。只可惜……”
大弟子忍不住追问:“只可惜?”
“可惜有一年,他杀了同门的一位师兄,自此被开明仙宫驱逐通缉,索性便躲到了无主之地?去?,扯起大旗当了邪修。”
瑶光明言至于此,忽然似笑非笑,“很有意思?的是,仙宫那边的说法,是称此人心术不正,早有图谋不轨,修炼歪门邪道之举。但我打听到的事实?,却与此有些许出入,据说是那位弟子私下动用了‘涕邪眼?’,无意中被他撞见,双方争执不下,才惹来杀身之祸。
“仙宫大概是想保全名声?,因而没对外声?张这个细节。”
原来有这层恩怨在先。
难怪,那边叫“开明”,他就起名为“雍和”,那边叫“仙宫”,他就非得叫“神宫”,颇有针锋相对之意。
大弟子恍悟似的琢磨了一阵,“可是仅仅是用了旁门左道之术,也不必闹到取人家性命的地?步吧,这种事交由仙门处理不是更公道么??”
瑶光掌门掸掸袍子,倒了杯热茶给自己的小徒弟:“这就是有意思?的地?方了。”
“几百年来明夷虽在无主之地?混得风生?水起,动静很大,却一直极有分寸,从未迈过界限触碰到仙门的底线。”
“而且他貌似对这个令自己沦为邪修的东西非常感兴趣。”
老胖子背着手缓缓走了两步,“无论是扩张势力,还是吞并?黑市,雍和每年的进账数目十分可观,堪称富可敌国,坐拥膏腴。然而他大把大把的钱,眉头也不皱一下地?花出去?,几乎都用以收购各地?的‘眼?睛’,开价之高,令人咋舌。”
可他明明买下了那么?多的“眼?睛”,却似乎从来没用过。
这才是最耐人寻味的地?方。
*
“雷逍金库里?的,应该是这世?上?仅剩的一批‘眼?睛’了。”
雍和神宫的小花厅内。
蛊师看?着对面的锦衣人难能有兴致地?温好了一壶热酒,桌上?摆着四只酒杯,他将一杯推给她,一杯留给自己。
蛊师:“依照之前我们的推测,这姓雷的极有可能是当年‘猎人’的后裔。城主就没想过让奚独自迎战太冒险了吗?”
她半是端详半是试探地?瞧着他,一字一顿,“如果有个万一,他可就真?的回?不来了。”
明夷那张过分阴柔的脸上?水波不兴,等斟满最后两个杯子,才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开口之前先微微叹了口气。
“我知道很冒险。”
“但是这个仇,还是想让他自己亲手去?报。”
蛊师闻言不觉含起笑,端酒杯时语重心长:“城主果然还是很疼阿奚的,是把他视如己出,当孩子一样养大的吧?”
“哈。”
听了这话,明夷的折扇连着朝面门扇了好几下,觉得可笑至极,“我把他当儿子?你见过有这样的孝顺儿子吗?这分明是我亲爹!”
蛊师兴许也习惯了他的口不对心,只笑着同桌上?的两盏酒水清脆地?一碰,垂目浅饮。
锦衣人自嘲自讽地?调侃完毕,手指在杯沿上?来回?摩挲,不知是想到什么?,沉沉地?说了一句:
“当初没有护好阿南和小荣,确实?是我对不起他。”
蛊师沉默着与他对坐片刻,忽然道:“城主当真?不打算告诉阿奚吗?”
“我觉得他如果知道,一定会很欢喜。”
明夷眸子里?似乎有某种情绪意味不明地?闪烁,他闭目再一抬眼?时,那对一直以来平平无奇的深褐瞳孔蓦地?染上?了别样的色彩。
是透着浅碧的石青。
这居然也是被术法隐藏住的一双星眸。
锦衣人伸手盖在眉峰,一言不发地?挡住了眼?底的神情。
眼?前浮现的,皆是那日坐在汤池边听见的点点滴滴。
他语气复杂地?低低轻叹,松开手的同时也别过了脸,折扇轻摇轻晃,“有什么?好说的,他原就不大喜欢我,如今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去?处。”
“就不要?再拿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束缚了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