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震鳞
毕竟,就翠兰这小孩过家家似的折腾了一段日子,最后能真的弄出纸来就已经很让人喜出望外了,而那等洁白柔软的上好白纸,高父是不敢奢望的。
但从竹浆中抄出来的白浆如此轻薄,却又那般的均匀,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脑海中若隐若现,但他下意识的回避了,不敢抓住这个想法。
乔安听到高父要接手,自然不无不愿。
成年男性的力气要远超乔安,他把这一系列事项都接过手来后,速度立即提升了不少。
此时,纸已是处于一种半干状态,虽还满带着湿漉漉的水汽,但已然成型了的轻柔纸质明晃晃的呈现在了两人的眼前。
高父的眼里满满的都是不可思议,他放轻了手脚,甚至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好像生怕自己一不留神就把这纸弄坏一样。
他心想,只希望这纸彻底干了后别散架,否则就前功尽弃了。
他急于看到真正的完成品,就走向炉灶,往灶膛里添了点柴火,打算用火焙干。
父女俩就这么顶着灶台里源源不断散发着的热意,在灶台前老实地坐着。
少顷,高父估量着时候差不多了,就试探性地摸了摸,果然纸已经干透了,呈现出一种舒适的米白色。
他捏着纸张上方的两角,把它提在手中不轻不重地抖了一下纸,纸张摆动如波,哗的一下拂过空气,却依然未破未散,颇为柔韧。
触之表面平滑,观之纸纹细腻。
他把纸铺在左臂上,神情激动中又透着几分郑重。
“翠兰,你看,真的成了!”
“嗯,成了!”
实则乔安对这张纸还不算太满意。
她在抄纸浆时过于手生,纸浆虽抄得匀,但浆抄得有些多了,她原以为柞水后会变薄,但留下的竹纤维比她预想中的还要多,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轻盈。
而颜色上则略微发黄。
总体上看去,这第一次实验的成品与她记忆中的那些宣纸相比,还存在着一定的差距。
乔安把后世技艺成熟时的纸,立为了今后不断向其靠拢的目标,只觉得如今这张纸不过是个失败品,是前路中的踏脚石。
她在内心中进行着自我反思,而高父那边,却是完全与她截然相反的心思。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与翠兰造出来的这张纸。
于他看来,这就是成功了!
想他年幼家贫时,他用的纸还不如这张看起来好呢!
高父站在原地呆愣了一会儿。
他想在上面写上一两个字,但烟熏火燎的厨房里哪来的笔墨,这让他终于冷静了少许。
这造纸不比当初翠兰改良直辕犁的时候,她连个可以参考的物事都没有,结果她就这么轻而易举的弄出了纸。
他感觉周遭的一切都充满了不真实感,他问:“你这造纸的本事是跟谁学的?”
很好,重点来了。
乔安好不容易迎来了这个她准备已久的问题,她面不改色地答道:“土地公教的。”
第193章 西游记
高父正沉浸于造纸成功的惊喜与虚幻感之中,他怔愣愣地询问自家女儿,她这一手造纸的本领是从哪学来的。
结果他居然听到翠兰对他说,这是土地公教的!
这答案真的是全然不在高父的预料之内,他反问了一句:“……土地公?”
翠兰人虽年幼,却从不仗着自己在家中年纪最小就娇蛮弄痴,在说话行事上更不似寻常懵懂孩童般听风就是雨。而今难得从她这里得到如此荒诞、小孩子气的回答,一时间,高父都不知是自己听错了,还是该感慨一声“果然还是小孩子啊”为好了。
高父见自家小女儿轻轻点了下头,那神态动作与平时无有不同,只是神色中额外带了一丝理所当然,那视线落在他身上,就好像是在略带疑惑地问,有什么不对吗?
他心道:这当然是哪里都不对!
高父说:“你把事情仔细的说与爹爹听听,你爹爹我还现在糊涂着。”
乔安:“那天二姐赶我去睡觉,我躺下睡了片刻就醒了。我见二姐坐在窗户旁,借着月光缝衣裳,就想跟她说一会话,可是不管我怎么叫她,二姐都像是不曾听到我声音似的,完全不搭理我,我下床去拍她,结果我的手直接从二姐的胳膊那穿了过去……”
拜这个世界本身的神仙文化所赐,使得乔安的谎话还未完全说出口就已经成功了一半,这世上总不缺少奇人异事。
高父耐心地听她从这些小事讲起。
他比翠兰见多识广,这听上去要么是神仙入了梦,要么是翠兰她生魂离体了。
他用眼神示意,让翠兰继续说下去。
乔安说得极为克制。
在外人眼里,乔安只是一个生于此地也长于此地的普通农女。而她跟着高父读书识字也没多久,她眼中的天就是高老庄的这片天,她所能接触到的世界统共不过这么丁点大。
她必须用“高翠兰”该有的口吻,来描述一个她本应接触不到的世界,讲述一个若非亲眼目睹,纵使想象也想象不出来的神仙世界。
那个世界里有神仙忽至,带她腾云驾雾、翻山越岭,带她离开了这小小的高老庄。有个长者似的神仙邀她赏过了仙府内的富丽堂皇,又领她见遍人间烟火——有那食不果腹的苦寒之地,也有终日夜夜笙歌之处。
她看过妇人浣衣舂米,也听过书生朗声诵书……
凡间诸景,多如穿花蝴蝶。
而那匠人造纸的手艺,她就曾在那个时候一个步骤不落的旁观过。
她伴在神仙身侧,曾亲眼看到那神仙手掐仙决,倏而雨落,田间青苗瞬生,继而有风拂过,枝头白花骤放。
万物勃勃生机。
“后来,那仙长把我送回家中,离开前我问他如何称呼,仙长指了指地面,对我说他就是‘土地’,随后他笑了笑就遁土而去了。下一瞬,我睁开眼,就发现自己仍躺在床上,而二姐她还在床边缝衣裳。”
高父早已因她话语中描绘的这超出想象的一幕幕而心神难定。他很清楚,这些事情绝不是一个小孩子凭借着自己浅薄的见识就能瞎编乱造出来的。
他强行稳了稳心神,然后肯定的说:“没错,这位高人就是土地公!能有这般本事的,绝不是凡人!”
乔安点了点头:“真的是土地公教我的。”
她一个劲得往土地爷的脸上贴金,一脸淡定的把牛皮吹得震天响。
没办法,她要是把高老庄的土地公的实况说出来,大概就没人信了。对方住的那美轮美奂的“仙府”,以及法力高强什么的,那都是不存在的,说不准镇上那杀猪的屠夫发起狠来,都能吓得土地公嗖得一声蹿回地底。
如此,也不能怪她对土地公的形象稍微进行一下艺术加工了。
……
这眼看快到饭点了,高母见父女俩还在那占着厨房瞎磨蹭。也不知道翠兰她有没有把锅刷出来,就寻思着干脆让玉兰过去催一催好了。
正巧这个时候高父自厨房里面走了出来,他见高母在井边坐着,面前摆着个盆子像是在洗菜,他直接唤了高母一声。
高母听到高父叫自己,就顺声看了过去。只见高父眉头微锁,神色有异。都是老夫老妻了,她一见便知高父是有事情说与自己听。
结果高母还没迈开脚走过去,就又听见高父说:“你先去把咱家的大门关上。”
高母问道:“这是怎么了?”
高父没说为什么,只嘱咐高母,要是今日有亲戚邻里来串门,就先不招待了。
高母一头雾水,但高父只是又催促了一声,让她把门关上。
掌握了造纸的手艺意味着什么?
哪怕高父在长大后,就再没做过这种近似于白日梦的幻想,他也知道这究竟代表了什么。
仅靠着这一门手艺,就足以兴家、传家了!
他小时候多穷啊,为了省钱,要么只能在买笔墨的时候,求店家赠几张缺边少角的残纸,要么就只能捡着学馆里那些富裕人家的子弟的废纸用。练字时他都不敢直接在纸上写,在沙土里练得差不多了,才敢蘸上墨汁写在纸上。
他那时就想着,如果他自己会造纸就好了。
谁曾想,他的女儿,居然将他孩提时的奢想化作了现实。
但是!这件事情,绝对不能急就这么贸然宣扬出去。
高父太清楚造纸之法的价值了,而他越是明白,也越是紧张。
当高母把大门关好走回来后,高父让她走进屋内,这才对她说:“翠兰真的造出纸来了!”
高母还当高父是在跟自己闹着玩:“什么?”
高父从袖子里掏出之前他同翠兰弄出来的那张纸,一点点把它在高母面前摊了开来。
……
之后数天,高父从乔安那里把造纸之法来来回回询问了几遍,又仔仔细细地誊写下来。他比照着这一个个步骤,又尝试着自己造了几次纸,在确定之前那次的成功不是偶然之后,他同高母终于彻底放下心来。
现在高父需要考虑的是,该如何保住这门手艺了。
别看他在庄里说话还有点分量,但这纸造出来是要向外边卖的,放眼外界,他家又算得上什么?镇上的那些店家,突然发现多了一户新人卖纸,焉能不刨根问底,这生意到时候还能不能留住就两说了。
再者,还需要考虑人手问题。
若想大批量造纸,仅靠他们一家人是决计不成的,少不了向外招人手。
高母为这事与高父商议了三四次。
高父思索了数日,然后说:“只要不是农忙时,我看庄里这些人都还挺闲的。”
高母有点明白他的意思:“你是想让庄里的人也掺和进来?”
“我是有这个想法。”
高老庄是一个典型的宗族型村落,有宗族作为后盾,行事就有了更多的底气,然而凡事有利也有弊。
高母犹豫了一下,说:“那以后,这就不单单是咱家的手艺,还是族里的手艺了。”同时,这也意味着,这不再是他家的生意,而是族里的生意了。
高父自然也有想到这方面,笑道:“算啦,我当年读书时,还被族里扶持过一把呢,做人总不能忘本。再说了,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而且,他还记得翠兰那天对他说的土地公带她飞天遁地的那些话。
他家翠兰会的东西多着呢!
高母:“你心里有了主意就好,我就不多说什么了。不过土地公那里,家里还是要准备一下,你挑个日子,上柱香摆张供桌。”
高父忘记什么都不会忘记这事。
他思索了许久,心道,高老庄那么多人,土地公独独入了他家小女儿的梦,这证明翠兰合土地公的眼缘啊!
寻常人哪怕去乡学里拜个先生,都得准备好束脩礼节,如今受了土地公的恩惠,岂能什么表示都没有?
乔安最近三五不时的被高父叮嘱要多去土地庙里拜一下,她对此完全没有意见,只要二老不逼着她和庄里的“同龄人”玩耍,一切都好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