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震鳞
他看着那道无论走在何处都围绕着三五青年的身影,再次咬了一口手中的小蛋糕。
他不喜欢上流社会这种奢靡喧嚣的生活,所有很多时候他能一眼就发现那些身在宴会上却同样无法享受其中的同类。
他默默倒数着吉蒂还能忍受那些大脑空空却聒噪异常的青年多久,待他将这一个小蛋糕完全吃进肚子里,正好看见吉蒂不知道用了什么借口从人群中离开,向着他这边走来。
乔安对自己能在今晚看到列文感到有些惊喜,她可是没有忘记他对这类交际场合的排斥。
“我还以为你不会过来了。”
列文放下手中的空碟子,他说:“我以为陀思妥耶夫斯基少尉会过来。”他模糊了自己过来的目的。
乔安解释:“他原本是准备过来,不过他这几天身体不太舒适,只能在家里休养了。”
她没有说得太详细,随口一语带过。
其实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再一次地突犯癫痫病,不巧的是他的脑袋不小心磕在了桌沿上,桌子上的木刺划破了他的耳际处,虽然伤口极轻微,但没有一两个星期想来是无法退去血痂的。他嫌弃脸上带伤的自己不太雅观,又不愿意同外人解释自己身上的旧疾,无奈之下放弃了参加舞会。
她看着列文——列夫·托尔斯泰在文中的化身,心中品味着只有她一个人能理解的乐趣。
尽管历史上的托尔斯泰同陀思妥耶夫斯基同处一个时代,但两人从未谋面。不管是私人沙龙还是文学讲座,两人总是在种种极为微妙的“阴差阳错”下缘悭一面。到了后期两人甚至懒得掩饰里面那种若隐若现的刻意回避意味,却又对这样做的缘由极为默契的避之不谈。
乔安没想到在这个世界他们依然将这个属性保留了下来,这就是所谓的王不见王吧。
第252章 安娜·卡列宁娜
舞会进入尾声时,感到有些疲惫的陶丽提前回到了房间,她在女仆的服侍下换下华美的礼裙,卸去了脸上的妆容。
就在她准备休息时,门扉被人敲击了三下。
“陶丽,是我。”一道熟悉的男声在门外响起。
陶丽听得出来是斯基华站在外面,她脸上轻松的神情收敛了起来:“我在里面,进来吧。”
斯基华推开房门,但没有像以往那样立即甜蜜亲热地凑到陶丽跟前,反而满脸踌躇地站在离她两米远的位置。
“怎么了斯基华?”
斯基华想起安娜对自己的催促,以及多日来堆积在内心的愧疚,这种种不安逼迫着他开口:“陶丽,我要跟你说一件事。”
陶丽隐隐察觉到什么:“所以你要对我说什么?”
“我犯了一个错误,做了一件对不起你的事。”一旦说出口,之后的话反而变得顺畅了,然而他还是低着头,甚至不敢直视她,“陶丽,对不起,我……”
“我还以为你要骗我一辈子。”陶丽冷漠地打断了他的话。
斯基华惊愕地抬头,他当然意识到陶丽为何忽然这样说。可是安娜明明对他说,说陶丽其实还不知道这件事。
陶丽轻柔地问:“你要对我说什么?对我诉说你对罗兰小姐的爱意吗?”她以为自己会平和的对待这件事,但真到了这一刻,她的眼泪还是无法自抑地落了下来。
“不、我不是……”
她缓缓地道:“你不必多说了,我对一切都已经一清二楚。”
“陶丽,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斯基华挣扎着为自己艰难地辩解了一句。
“那是什么样子的呢?是‘你那黑葡萄似的眼睛已经将我俘获了’,还是‘我昨夜又梦到了你,爱神之箭连接着你我,你是我的主宰,是我的灵魂归处’?还需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别、别念下去了,你从哪里看到的?我真的知道错了。”斯基华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快晕厥过去,他除了不停地道歉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陶丽刚刚说的都是他曾经写给罗兰小姐的情书上的话,如今这些甜言蜜语被陶丽这么说出来,一股巨大羞愧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淹没。
他毫无疑问爱着陶丽,可他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曾经让他感到温馨的婚姻,变得日渐乏味,他注视着他的爱人,竟然再也找不到曾经的神魂荡漾。
他想要寻求激情,渴望着为自己的灵魂注入新的活力,现在想想他与罗兰的相恋,简直充满了不切实际的梦幻,连他自己都想不通当时怎么了。
陶丽心道你自己难道不清楚这些话是写在哪里的吗?
“如果你来到谢尔巴茨基家,是为了罗兰小姐,那大概要让你失望了。她已经再次陷入爱情的海洋,追随着一位彼得堡来的先生离开了。”要不是母亲让她去清理一下罗兰的房间,说是如果有不方便外人看到的东西就顺手销毁了,她还不会发现对方不慎留下来的情书。
太可笑了,她一开始还提高警惕,生怕自己会漏下伏伦斯基对罗兰小姐的求爱信,又或者写有对吉蒂诋毁话语的日记,没想到这些东西她一个都没见到,反而是她自己变成了这场旋涡里的主人公。
“对不起,陶丽,上帝啊,我都做了些什么。”斯基华看着陶丽这双充斥着悲伤与愤怒的眼睛,他连一句辩解的话都想不出来。
“你不用多说了,我现在不想看到你,你回你的奥勃朗斯基府,我现在的生活很开心,不要来打扰我了。”
斯基华有些慌了:“你是要与我分居吗?塔尼雅还在等着你回去。”
陶丽厌恶他这个时候倒是想起他们共同抚育的孩子来了,她说:“过段时间我会让女仆把塔尼雅他们接过来。”
她甚至有些恐惧回到那个家,因为她一旦跟着回去,家中的管家、女仆、家庭教师都会偏帮着斯基华这个男主人,哪怕他们心里也在同情怜悯着她,可他们不会为了自己向斯基华出气,只会帮着斯基华思考如何让两人和好如初。
早在她还未出嫁时,她就听闻过无数这样的事情了。
她害怕自己会落到相同的深渊里。
“好了,斯基华,你该回去了!”
斯基华从来不是一个擅长吵架的人,更何况这件事完完全全是他理亏,当他回过神来已经孤零零地站在了走廊上。
他把一切都搞砸了。他想。
第二天时,乔安发现了陶丽微红的眼眶,以及对斯基华闭口不提的态度,她很识趣的什么都没有问,而是说:“要是有哪里需要我帮忙,别忘了跟我说。”
“我昨晚在舞会上玩得太开心睡得晚了些,我今天多休息一会儿就好,不要担心。”陶丽说的后半句话其实是真的。
刚发现斯基华出轨事实的那段时间,才是她最为崩溃痛苦的时候,每到了夜里她躺在床上,泪水就控制不住地濡湿枕头。
或许是出于一点可笑的自尊心,她甚至不敢让人发现自己这副狼狈的模样。
白天的时候,她借着忙于报社事务这个理由,不敢再去思考这件事。直到昨晚斯基华对她坦白的那一刻,彻底爆发。
但或许是之前压抑过头了,她现在的心情反而称得上平静。
她帮小妹理了理头发,说:“快去忙你自己的事情吧。”
……
乔安今天要去探望一下陀思妥耶夫斯基。
虽然现在为报刊供稿的众作者里面,不乏一些她耳熟能详的知名作者,但与她关系最为亲密,甚至称得上是笔友的人,也只有陀思妥耶夫斯基少尉了。
从纸张上的交谈,再到如今可以直言会去探望对方,两人能有如今的关系可谓是相当的不容易。
陀思妥耶夫斯基最近都没有住在他的小公寓里,而是在谢尔巴茨基家名下的一家医院里做疗养。
马车载着乔安来到了目的地。
比起后世里那充满科技气息,拔地而起的现代化高楼,此时映入乔安眼里的这座建筑物,从外表看上去倒更像是私人的府邸庭院。
不知名的藤蔓植物攀爬缠覆在棕色外墙及圆形立柱上,阳光洒在枝干与墙壁上,看上去就像是一副静默而又美好的油画。
马车没有在医院正门前停下,而是顺着环绕医院的小道一路来到住院疗养区。
乔安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裙装,如果说昨夜宴会上她那一身装扮璀璨如明珠,那么今日的她就像是一株美好却又朴素的洋甘菊。
有趣的是,当她来到病房里的时候,不仅看到了正在伏案奋笔疾书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还看到了另一位年轻的女士。
那位陌生的女士有些紧张地招待着乔安:“谢尔巴茨基小姐,请坐。”
她当然知道今天谢尔巴茨基小姐会来探望少尉,但她以为对方不过是客气一下,应该是派出家中的管家、家庭教师来替她过来看看,没想到是对方亲自过来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注意到了乔安好奇的眼神,他解释道:“这是我的得力助手、优秀的速记员斯尼特金娜小姐。”
陀思妥耶夫斯基介绍这位女士的身份时用的都是职场上的称呼,但是他微红的耳尖,以及在看向那位女士时流连的眼神,让乔安立即就明白了对方的身份。
陀翁的妻子安娜·斯尼特金娜小姐。
乔安在来之前,还担心神经纤细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会不会因为一个人在院疗养,无法陪同报社里的同事一起参加活动感到悲伤,没想到他已经过上了红袖添香的美好生活。
她决定给这两位情侣鸟留下充足的私人时间。
“少尉,您好好休息,我就不多做打扰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见她要走,就站了起来准备送她离开,然而在他张开口打算说出对方的称呼时,他的脑海里忽然变得一片空白,发现自己忘记了对方的名字。
他求助性地看了助手一眼。
斯尼特金娜小姐也慌了一下,忙替他说:“谢尔巴茨基小姐,我来送您出去吧。”
当两人走出病房后,斯尼特金娜有些歉意地说:“您别介意,少尉他生病后,记忆力……变得有些不太好。”
而且听他说以前也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斯尼特金娜心中叹气,这实在是很容易得罪人。
听她这样说,乔安的目光微凝。
第253章 安娜·卡列宁娜
在后世有关陀翁的各类传记中,有些小故事里他的确是带有几分健忘的属性。尽管对方忘记的大多是一些小事,还是给他以及身边的人带来了一定的困扰。
这算不上多么奇怪,毕竟他身患癫痫,久治未愈,记忆力减退也算是其中一项比较常见的后遗症了。
但以往不过是透过那白纸黑字来了解这一切,如今面对着一个鲜活而又与她交情匪浅的人,心里忍不住在意了起来。
乔安问:“现在他服用着什么药物?”
斯尼特金娜回忆了一下,说:“好像叫溴剂。”
乔安知道这个,一种副作用强但又疗效有限的癫痫治疗药物。她如此不留情面的评价,听上去感觉它好像完全没有性价比的样子。但在这个年代,这已经是最为尖端的抗癫痫药物了。
而且谁也无法断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健忘,会不会也是因为服用这种药物带来的副作用,然而此时此刻已经没有更好的治疗手段了。
他已经称得上幸运,她清楚对于经济不宽裕的更广大底层群众来说,要是家中不幸有亲人身患癫痫,最常见的治疗手法无非是强行使用物理手段使其“平静”下来。
比溴剂效用更出色的药物,乔安不是不清楚它的名字,但囿于时代科技发展程度,她现在也不过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她有些遗憾地回忆着她脑海深处的那一个个药物名称,以及让她倍感怀念的种种设备仪器,希冀着能捕捉到一条漏网之鱼。
她的思绪突然因一个化学式而停滞。
就在这一瞬间,她整个人豁然开朗。
未免给陀思妥耶夫斯基留下一个虚假的希望,她客客气气地同斯尼特金娜小姐道别,神色如常地坐上了马车。
“小姐,我们要回公爵府吗?”马夫先生问。
“带着我随处逛逛吧,我想在城里多转一转,到处看看。”
马夫先生已经习惯了她的这个要求,他动作麻利地拉了拉缰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