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雾下菘
赤音记得,这个衣冠冢中只有天阙以前曾穿过的一身白袍,还是她亲手放入的,她问归寿:“如今妖祭即将到来,天阙大人为何迟迟没有复苏迹象?”
归寿道:“大人自己不愿挣脱封印。”
赤音不言不语,她知道为什么,却不理解。
心头血缓缓滴入白色坟冢。良久,方才闪过一道若隐若现的晦涩银光,直冲漆黑的天宇而去了。
赤音怀疑:“如此便好?”
归寿道:“接下来,就看造化了。”
他轻描淡写:“我已联络大人旧部,只待妖祭,便一起去不周山。”
不周山下封印着天阙的龙身。
归寿想,他要罔顾一次天阙大人的意愿了。
让他复苏,是冰海所有妖兽的共同愿望,也包括身处上京重重宫阙里的龙姬。
归寿长居于冰海,他是看着天阙破壳的,从小龙一直到他身陨。
天阙陨落前的一月,他与归寿少见地聊了一次。问道,倘若他不是龙身,而是人身或者是仙骨,事情是否会有不同。
归寿不解其意,龙神是大海之主,他更是龙类中的佼佼者,素来强大且自信。
天阙平静地说,他已找冰海的巫妖要了归化丹。
这种丹药可以化去龙身。
他想当一个普通男人,通过修炼飞升去仙界,如此便可与她长相厮守。
这般疯狂的想法,极端痛苦的过程,他说出来却很平常。
归化丹会让他一身漂亮的银鳞都逐渐被剥下,血肉骨骼融化,敏感的尾巴和龙角变形,痛苦难以言说。
可是他还是想,想让她可以真真正正地爱上他。
归寿知道,天阙不是在征求他的同意,只是通知而已。他甚至也没告诉过那个女人,他性子太傲了,不想在她面前表现出脆弱,只知道她不喜欢龙,他便变成她喜欢的样子,再出现在她面前求爱。
天阙性情执拗且一往无前,从来都是一条路走到底,听不进任何人劝告。
归寿活了上万年,见惯了沧海桑田,人间枯荣,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走上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好在这一世,待天阙大人复苏了,他会拥有一切曾想要的。
两人正预备离开时,一条金瞳白蛇在不远处的树梢上动了动。
他正处于蜕皮期,体型极大,正懒洋洋用身体盘卷在树上,如今探出了头,打量着石碑。
赤音随手朝他弹出一团火焰:“走开,不是你该看的。”
白蛇朝她吐出一截猩红的杏子,眸光凶残。
蛇妖性情喜阴,残暴攻击性很强,是典型的一类妖兽,阴山螣蛇是妖界一大家族。
归寿笑着阻拦赤音:“罢了罢了,此处灵力浓郁,有妖喜爱栖身其间倒也正常。”
赤音方才作罢,离开前,她再度朝着北方虔诚一拜。
衷心地祈祷,天阙大人魂魄可以早日归位。
*
对大胤而言,元盛十二年是个多事之秋,庆帝身体越发衰弱,据宫中内应所说,他已经早早没了意识。
梁王就藩后第一次回上京,一待便是数月。
自从碧华楼楼事发之后,朝中局势越发紧张。
传闻中,梁王在上京城藏了一万精兵,只待传位诏书正式公布那日便逼宫。
可惜,什么也没发生。
某天夜里,梁王悄无声息死在了自己府邸。
他府邸有三层重兵把守,侍卫日夜不离。
梁王却还是死了。
鸡鸣时分,西宁王沈成钧也被心腹通报吵醒,他失了很多心头血,这段时间一直在府中养病。
沈成钧披衣而起:“有何事?”
那下属跪在地上,声音方还在颤抖着:“殿下,梁王薨了。”
沈成钧剑眉蹙起,还未等他说话,屋门被打开,料峭冷风倒灌而入。
一道修长的影子落在地上,他纤长有力的手指拎着一个什么物事。
他将那物掷在了沈成钧面前。
是梁王头颅,栩栩如生,怒目圆睁。
沈成钧喉咙干涸,他上过战场,也见过不少死人,可是,如今见到自己亲兄长的头颅如此,胃里还是忍不住翻涌起一阵酸。
沈长离神情未变:“叫人来收着,过几日再还给我。”
沈成钧明白他的意思,如有二心,这便也会是他的下场。
他嘶哑着嗓子:“沈桓玉,你当真不是人。”
他知道,沈桓玉想辅佐太子即位。
可是没想到,亲手杀掉梁王的那个刺客竟然是他,甚至完事后还将血淋淋的头颅给他送上了府来。
沈成钧知道一些,自己这个没有身份的三皇兄的身世。
庆帝痴迷于龙姬,龙姬与庆帝生下一子,便是没有名分的三皇子沈桓玉,因为年幼宫中环境动荡,因此他早早被送往了化外之地修行。
这话丝毫没有让他动容。
男人手中拎着一把玄铁厚剑,其下悬着一个白色的流云剑穗,身上沾染着浓重的血气。
他琥珀色的眼凝着他,淡淡说:“知道便好。”
深夜来客,东宫灯火一盏盏亮起,太子披了衣服,出来迎他。
沈长离换了身衣物,却并刻意去清除身上浓重的血气。
他生着一张谪仙般清隽的脸,但是冷起脸来时,身上煞气极重,让人畏惧。
沈云逸坐着轮椅,亲自出来迎接皇弟。
月下,高大的白衣青年面容疏朗清俊。
沈云逸上下打量着他,叹道:“苦了你了,替我做这些脏事。”
沈桓玉回京后,一直没有来看他,沈云逸给他府上托书了好几次,都没有回音。
如今来是来了,却给了他这么一份大礼。
梁王早年一而再再而三拖延离京就藩的时间,回京后又数度冲撞太子,对太子不敬,用的车马礼仪都越制,想做什么不言而喻,沈云逸却一再忍让,什么也没说。
沈云逸性情温柔宽厚,重视亲情,让他做出手足相残的事情是万万不可能,梁王便也是拿住了哥哥这个把柄,方才如此猖狂,却没想到,自己会这般轻易地死于沈桓玉之手。
青年柔软的鹤氅上裹挟着一点露水的寒意。
沈云逸道:“我本只是想见见你,叙叙旧,并非一定要你帮我什么。”
沈长离垂目:“并非为了你。”
待沈云逸顺利继位,上京龙气恢复正常,他便再度尝试飞升。
沈云逸只是笑,也习惯了他这般性格。
太子妃江婉亲手给兄弟两斟酒,又叫宫人紧闭门窗,室内燃起温凉缓释的苍术香,那点挥之不去的血腥味道,方才缓缓淡化下去。
沈云逸却没多和他说朝政的事情,像是暌违已久的亲人见面,只话家常。
他又叫宫人拿来了棋盘,要与沈桓玉对弈一场。
沈云逸轻缓道:“前年,你离开上京前,曾刻意来找过我一次,托我日后关照你的妻。”
“阿玉,你我兄弟二十年,这是你第一次托我办事。”
琥珀色的酒色在杯底微微一晃,沈长离什么也没说。
沈云逸说:“我曾劝说过你,不要将事情做得这般绝,这条路无法后退。”
“你却与我说,两人今生没有缘分,此后只能再也不见。”
“若如再见,必有灾殃。”
沈桓玉对自己的性情很了解,因此,他给自己下了咒,拔除了情丝,清除了记忆,来确保自己之后不会再和她有任何交集。
他却没有料想到,人总会无数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沈云逸说:“阿玉,你自小很少有执念。”
“我不愿见你后悔,也不愿你那么孤独。”
因此,沈云逸留了一个小心眼,为他们的缘分留出了一点可能,也可以说,是为人兄长的一点私心。
沈长离冷冷道:“我行事从不后悔,如今也无法回头。”
他面容冷肃,修长的手指捏着手中白子,轻轻摩挲过,视线依旧落于棋盘。
兄弟两对弈风格迥然不同。
沈云逸棋风稳健,高屋建瓴。沈桓玉的棋风冷峭肃杀,兵行险路。
一局完毕,沈云逸贴子后,险胜了沈桓玉一子。
沈云逸盯着棋盘:“阿玉,是你有意让我胜的吧。”
他的棋招看似无情,却都留了暗路。
沈长离将棋子掷回棋盒,浅色的眼直直看着对面男人:“皇兄性格过于柔软多情,当断则断,方能不受其乱。”
沈桓玉出生时,沈云逸十二岁,庆帝子嗣不多,兄弟两年龄相差很大。
那会儿,沈桓玉还没被送去沈端处寄养,还被囚在长阳宫中,偶尔沈云逸好奇会过去看看,见那个粉雕玉琢,漂亮到甚至有点儿雌雄莫辨的小孩,穿着一身过于宽大的白色衣袍,乌黑的发没修剪过,一直拖到了脚踝,身后还拖着一条长长的银色龙尾,在殿内走来走去。
沈云逸自小知道龙姬的存在,也知道,这估摸着便是龙姬与庆帝的孩子,他的亲弟弟。
沈云逸腿脚不便,性情却宽和温柔忍让,沈桓玉不理会他,他也不介意,久而久之,便混了个脸熟,沈桓玉自小便早熟寡言,喜怒哀乐很少摆在脸上。
有一次沈云逸逗他玩儿,故意指着那条尾巴,问沈桓玉那是什么,惹得他暴怒,这是他第一次流露这种激烈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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