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陌桑
“爸,妈,阿凝爱你们。”
第162章 于澜静处
五月中下旬, 上海即将入夏。夕阳沉入林立的高楼间,白日的暑气渐渐散去,晚风送来些微凉意。
外滩的大街人来人往, 汽车堵成长龙,人行横道的提示音聒噪嘈杂。
临江观景长廊上人潮汹涌, 相机快门声不绝于耳,形形色色的游客相互穿插, 仿佛城市心脏处精密咬合的齿轮。
跟以往的任何一天似乎没有不同。
章凝独自站在江边, 晚潮夹带暮色侵袭她的后背, 未经烫染的长直发在风中微微拂扬。她穿一件简单的白T, 外套搭在臂弯还没穿, 牛仔裤, 帆布鞋, 典型的学生打扮。
“喏——”章玫提着咖啡纸袋, 游刃有余地穿过人群, “渴吗?喝点东西。”
跟妹妹的打扮不同,她一身奢牌贵妇衣裙, 精心打理过的波浪卷长发,妆容细致,走路步步生香。
章凝看向她递过来的冰美式, 没说话。
她正在月经期。姐姐是知道的。
章玫没等她伸手来接, 径直塞她手里, 像是甩脱某种累赘。
她腾出手来, 将吸管插入自己的杯中,长吸一口咖啡, 享受冰爽的口感在嘴里爆炸。
章凝杵在原地。小腹仍在隐隐作痛,凉意透过塑料杯壁递到手上, 像徒手握着一块同体积的寒冰。指节缓缓僵硬,章凝不得不换到另一只手。
章玫抬眼:“怎么不喝?”
章凝没有回答,转而问道:“姐,怎么今天想起叫我到外滩玩?”
章玫微微一怔,笑着说:“这不是想着你来上海这么久,也没出来玩过,正好最近有空……”
状似亲昵地拽过妹妹的胳膊,她的语气不容拒绝:“走,姐姐带你去夜游黄浦江!”
章凝欲言又止,咽下心底的不适。
光流影动,人群熙攘,章玫一心拉着妹妹向观光船港口走,她只得狼狈地左支右绌,避让迎面而来的游客。
章玫没有回头看过哪怕一次。
平心而论,从记事起,两姐妹的关系不算差。她们虽然出生在苏州乡下,毕竟也是江浙沪地区,跟国内其他地方的农村比起来,生活还是宽裕很多,能维持基本的体面。
章玫出生于1985年,本是家中独女。那时人口政策严格,父母也负担不起,没有生二胎的想法。
但没想到五年后,章络音突然发现自己怀孕,由于生一胎时落下隐疾,只能遵医嘱生下来。
所以章凝的出生,本是一个意外。
跟开朗外向的姐姐不同,章凝性情内敛,寡言少语,小时候没少受同龄孩子欺负,几次都靠章玫保护撑腰。
但她虽不善与人交际,却意外地能沉下心学习。
章玫在普通高中里叛逆地翻墙早恋时,妹妹的初中成绩则在县里名列前茅,深受长辈喜爱。章家父母收入普通,面对章玫提出想学艺术考大学的要求,自然没有答应。
几年后,章玫勉强才从大专毕业。但她凭借姣好的容貌和能说会道的一张嘴只身闯上海,当上奢侈品牌的SA(柜姐),得以结识她后来成为跨国集团总裁的老公,彻底跻身上流贵妇圈。
而章凝按部就班地学习考试,高考照常发挥,加上竞赛加分,顺利收到交大理工科的通知书。
出身苏州农村的姐妹俩命运在繁华的大上海再次交汇。
章玫通过婚姻完成阶级跃升后,除定期给钱外,跟老家父母和亲戚来往都不多,显得神神秘秘。
这是章凝来到上海的第二年,她才接到姐姐的电话,邀请自己出来玩。
“怎么样?好看吧?”
章玫站到妹妹身边,语气有几分自得。
章凝站在顶层甲板的护栏处,脚下波澜迭起,白浪堆雪。游船缓缓滑过黄浦江面,两岸流光溢彩,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灯光竞相闪耀,令人眼花缭乱。船上放着正流行的欧美电音舞曲,衬着繁华夜景正是相得益彰。
她收回思绪,笑道:“好看。”
“还得是带你来,我天天看,看得腻,”章玫不以为然,“闵行就是个大乡下,可没有这么漂亮的地方。”
除佘山别墅外,章玫一般都住在陆家嘴的大平层,方便丈夫工作。章凝才大二,住在闵行校区,进一趟城得转三次地铁,来回四个小时。
“我今天给你买的衣服,下次穿给我看,”章玫瞟到她手里的纸袋,又打量一眼她的衣着,“你身上这些衣服都扔掉,晓得伐?”
章凝下意识地捏紧纸袋提手。春秋衣服不厚,但架不住买得多,在她手指上微微勒出红痕。
“谢谢姐姐。”她轻声细语地回答。
“咖啡不喝吗?”章玫皱眉,“冰美式放得久就不好喝,像中药。”
章凝下意识嗯一声。走这一路,冰块也融化得差不多,她举到嘴边浅啜一口,用体温稍稍蕴暖才敢下咽。
“你也知道,我们家亲情淡薄,我就你一个妹妹,”章玫转而望向江面,若有所思,“要不是一直抽不出时间,我早就带你到处玩,给你买这买那,对伐?”
她回头来,直勾勾地盯着章凝:“你不会怪我吧,阿凝?”
今天是工作日,顶层风大,又是VIP区域,周围游客并不多。章凝习惯性寻的僻静处,身边更是空无一人。
不知怎么,她忽地打个寒颤,不由抱紧双臂,摸到胳膊上全是鸡皮疙瘩。
船上光线昏晦,对岸彩灯从章玫背后照来,她的面部朦胧地敛在阴影里,忽明忽暗。
长发被江风吹乱,挡住章凝的双眼。她按捺下心底莫名的不安,笑道:“说什么呢,姐。我们之间不用在意这些。”
章玫静静地看着她:“上海很大,想活下来、活得好,不容易,侬晓得伐?”
有一瞬间,章凝对一起长大的姐姐莫名产生怪异的陌生感。从前在苏州时,她们都说方言,后来章玫开始说普通话,再后来,她开始在普通话里掺杂一些沪语词汇和口音。
她再也没说过苏州方言。
章凝看不清姐姐浓妆背后的真面目,也对普通话里杂沪语的口音听得不惯。
一种强烈的不安和失去感如同厚重的阴翳,悄然笼上心头。
“这里风大,有点冷。”她抱着双臂,“姐,我们下去船舱好不好?”
她转身就要走,章玫在背后道:“等等。”
在错落的流光里,她粲然微笑:“好不容易来一趟,我给你拍张照吧,留作纪念——你站这儿。”
她半拉半推,让章凝站到甲板边缘,背靠护栏。
章凝浑身不自在,笑得僵硬,看向相机的双眼微微酸胀。
快门声闪过,章玫满意地点点头:“我妹就是怎么拍都好看。”
章凝松一口气,正要逃也似地离开,面前却有大力袭来,身体陡然失重,向护栏外栽倒。
求生的恐惧胜过所有,她本能地大声惊叫,脚踝撞到游船坚硬的外舷,痛得钻心。
最后的视野里,是姐姐伸出的手。
章玫随即也惊叫起来,泫然四顾,声音比她更大:“救命!来人啊,救救我妹妹!她落水了!”
坠落。无止境的坠落。
心飘到半空,两岸绚丽的夜景放缓成慢镜头,凛冽的江风刺痛她圆睁的双眼。从未有过的失重感扑面袭来,脚下是无尽深渊,丝丝森然寒气翻涌滚腾。
现在的章凝还不知道,此后很长一段时间,这都将是她百思不得其解的噩梦。
像过去一个世纪,她终于坠落水中。沁凉的江水像千万支寒冰铸成的利箭,同一时间齐齐刺穿四肢百骸,仿佛被大卡车从头到脚碾过,全身散架般剧痛。
苏州水网密布,但章凝没学过游泳,作为好学生,也不会擅自下河嬉戏。
章玫什么都知道。
载浮载沉中,她隐约听见头顶的船上乱作一团,有人惊叫,有人高喊,有人痛哭。已经微温的咖啡杯从渐渐无力的手中逃逸,纸袋中的衣服吸饱水后更是沉得离谱,将她慢慢拖向水下。
她奋力挣扎求生,但不得章法。月经期本就虚弱,落水时的张力引得全身剧烈作痛,小腹更是坠胀,身下丝丝血迹在水中洇开,很快消弭无痕。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从小爱她护她的姐姐,会痛下死手?
她想不明白。
明明亲手推她落水前……姐姐还在夸她,还在说下次要穿新衣服,像以前无数次一样。
濒死的幻觉中,她似乎又看见姐姐站在甲板上,低头垂目望着自己,却分辨不出表情是喜是悲。
“上海很大,想活下来、活得好,不容易,侬晓得伐?”
涟漪散尽,江心归于暗寂。最后划过脑海的,是姐姐彼时稍显突兀的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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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安区。上海市局审讯室。
章玫穿一身名贵的皮草,长筒过膝皮靴,两颗泛孔雀绿的大溪地黑珍珠在耳畔流连,叠戴金镯的双手被银色的镣铐束缚在审讯椅上,指间夹着女士细烟。她就着手凑过去,深吸一口,神情自若。
“章玫女士,”陈涵坐在她对面的桌后,神情不耐,“饭吃了,烟也抽了,能说吗?”
“当年在黄浦江游船上,你为什么要推你妹妹章凝下水?”
章玫向后靠坐,姿态舒展,抬起眼皮:“在我的律师到达之前,我不会说一个字。”
陈涵猛然一拍桌子,埋头记录的顾子沉惊得跳起来:“你懂不懂中国法律?!中国没有沉默权,也没有资本主义那套运作脱罪的手段,你只能老实交代,懂吗?没事少看点电视!”
章玫微微一抖,稍稍坐直:“你有什么证据,就说我推章凝下水?她可是我亲妹妹。”
毕竟江面漆黑,游船上又没有监控。
陈涵勾起嘴角冷笑,望向审讯室一侧的单向玻璃:“受害人的指控够不够?”
章玫轻蔑地随之望去,不以为然。似乎想起什么,又或是心有所感,她陡然动作一滞,眼神透出犹疑和惊恐。
一年前在外滩四季商场,她见过一个吊诡的女人。难道……
“她……没死?不可能!”章玫全身颤抖,难以置信地低声喃喃道,“我亲眼看见她……她心跳呼吸都没了!不是要拿她的器官做实验吗……她怎么可能活下来?!”
一墙之隔,章凝独自坐在玻璃后,面无表情。
“为什么……她为什么不消失?!难道不知道她的存在给别人造成多大的痛苦吗?为什么像女鬼一样,老来缠着我……”
女人还在神经质地低喃着,手铐却撞在金属桌板上,发出刺耳的聒噪,仿佛她灵魂深处的尖叫。
“老实交代吧,”陈涵双手抱胸,“为什么要推她下水?这是故意杀人罪!你要是实话实说,还有从轻量刑的机会。”
章玫深深地低下头去,埋在掌间,看不清表情,只有高耸的双肩剧烈抖动。
陈涵语气放缓:“你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应该也不想再也见不到你的孩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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