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衣青箬
税收不上来,大家都倒霉。
所以又过了两天,县里的胥吏就领着几个衙役来到了章立早等人落脚的王坡村。
人还没到,被安排在路边山林里警戒的探哨就抄小路回来报了信。
两天时间,已经足够村里人弄明白他们要干什么了。这样的大事,众人自然是惴惴不安的,但想到这两天顿顿都能吃到撑的干饭,又会咬着牙下定决心。
他们已经好些年没有吃过饱饭了,而且是没有掺树皮、草根、野菜和杂粮的干饭!
新麦蒸出来的饼,还没出锅香味就已经弥漫得全村都能闻到。那微微发黄的颜色、宣软的触感、香甜的滋味……就算是上了年纪,经历过开元天宝盛世的老人家,也没见过尝过。
把原本要上交的粮食都留下来,就能顿顿都这么吃,这样的诱惑,谁能抵挡?
再者说,这两天吃的粮都是原本要上交的,因为胥吏会挑剔,村民们都是将品相、质量最好的粮食挑选出来上交,吃掉之后,就算想补也没处找去。
已经没有退路了,又怀着对未来的期许,再加上不敢跟天兵对着干,村民们只能或主动或被动地加入到这一次的抗税之中。
但不管做了多少准备,听说官府的公差来了,还是会忍不住心慌害怕。
章立早注意到了,但这回他没再让他们回避,按照胡老师的说法,斗争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他们总要习惯的。
“走!”他招呼众人,“到村口去迎一迎。”
村民们虽然害怕,但因为人多,倒也没人退缩。
一行人来到村口,正好胥吏和衙役也赶到了。
官差这一方本来是凶神恶煞,要给这些贱民一点颜色看看的,结果迎面撞上几十个人的队伍,自己反而唬了一跳。
别看这些村民平日里老实巴交的,但这可是河北!这些村民打过山贼,斗过土匪,甚至可能连溃兵乱兵都对抗过。要是没有这股彪悍之气,这村子也不可能到现在还好好的。
这些年来,河北之地死绝荒废的村庄还少么?
他们平日里听话,那是慑于官府的威势,不想做乱民,而且只要没有战乱,上面的盘剥也不至于让人活不下去。
可这些人一旦聚集起来,成了规模,就算是官府也要提心吊胆的。
这个姓吕的小吏反应极快,立刻止住了衙役们的脚步,自己也换上了笑脸,问道,“王坡村的村正何在?官家有命,速来听取。”
这一趟出的是公差,催的是官府的粮,他犯不着跟这些人起冲突。
只要把这里的情况弄清楚,回去上报便是。
看到章立早陪着村正从人群中走出来,吕粮吏微微吐出一口气,果然是这些天兵在折腾!要是没有他们在背后撑腰,这些贱民哪敢翻天?
心里这么想,他脸上的笑容却越发和煦,只当没看到天兵,对村正道,“王村正,朝廷的规矩你是知道的,眼看着这夏税的期限就快过了,你们村中的税可准备好了?”
他心想这群人一副要抗税的样子,肯定会说没有,那他转身就走。
结果王村正说,“已经备好了,吕粮吏请进村来验看。”
吕粮吏只能硬着头皮领着人进了村,特意叮嘱几个衙役不能离了自己左右。
不一时众人就到了村正家的粮仓。
看到粮仓里堆放着的麻布口袋,吕粮吏的眉头就皱了起来,数量不对,少了很多。这肯定不可能是王村正搞错了数目,一看就是故意的。
吕粮吏也懒得跟他们打机锋,直接转身问道,“这就是王坡村的夏粮?全都在这里了?”
村正道,“都在这里了。”
吕粮吏一忍再忍,还是没能忍住脾气,皮笑肉不笑地道,“王村正说笑了,你们村也不是头一回纳粮,怎么连数目都弄错了?”
“哪里错了?”这回开口的是章立早。
吕粮吏脸上的表情一僵,声音都放低了几分,“这王坡村有户三十七,田亩两千,该纳田税一百石……”
“这里正好一百石。”章立早指了指仓库。
吕粮吏的面皮抽了抽,“这位郎君说笑了,除了田税,还有户税,另外盐税、酒税、牲畜税、路税等等……原本这些都该纳钱,是上头体量小民不易,这才特意开恩,许他们直接纳粮。还是说,王坡村愿意纳钱?”
最后这话,是冲着王村正说的。
纳粮会被挑剔品相质量,纳钱的花头就更多了,官府完全可以联合城中商户,在交税期内压低粮价,用更少的钱收更多的粮,而这些钱最后又会作为税钱交上来。
之所以没这么搞,是因为百姓的数量已经少到了一个有些危险的地步。
河北因为地理和历史的原因,必须要屯驻重兵。成德如今就养着将近二十万的大军,但生活在这里的百姓,却只有不到五十万户,算来是两户人家养一个士兵,这还不算那些不事生产但生活糜费的官员及家眷亲故。
单从数据上来看的话,这个数字实际上并不离谱,大唐境内也差不多。
但是大唐土地广袤丰饶、商业繁盛富庶,成德却多贫瘠之地,亩产也低,民生自然更加艰难。
目前这种情况,差不多就是极限了。现在又不打仗,万一盘剥得太厉害,说不得百姓就直接逃到其他地方去了。
见王村正不说话,吕粮吏的声音又变高了,“差点忘了,田税的数目也不对,上头说了,今年要加收……”
“没有。”章立早打断他的话,“加收的也好,那些乱七八糟的各种税也罢,统统都没有,今年的夏税就是这一百石,你们要就拿走,不要就算了。”
“你!”吕粮吏下意识地瞪眼,对上章立早的视线,又软了下来,“郎君莫要为难小人,这规矩是朝廷定的,天下的税都是这么收,这些话,你跟我说也没有用啊!”
“那就回去转告你的长官。”章立早说,“以后王坡村的税都这么交,等长官同意了,我们再将粮食运到县城。”
吕粮吏听到这话,磕巴都不打一个,麻利地应道,“那小人这就回城禀报。”
然后迅速领着人溜了。
眼看他们有些狼狈的身影消失在村口,村民们紧张的情绪顿时都松弛下来。
从来都是官差凶悍,对他们呼来喝去、动辄打骂,乃至吃拿卡要,这还是头一回见他们仓皇逃走的,实在叫人心里痛快!
……
吕粮吏回到县城时,天已经快黑了。这是因为他要催收的不只是王坡村的税,所有这条路附近的村子,都归他管。
平时去村子里,都是又吃又拿,今天却是连水都没敢喝一口,这会儿又累又饿又渴,但吕粮吏也不敢耽误,匆匆赶到县城,要将情况禀报上去。
但到了这里,他才发现自己其实根本不用这么着急。
因为本县所有的粮吏,这会儿都在县衙,显然也遇到了跟吕粮吏差不多的情况。
呃……也不是都差不多,其中还有两个鼻青脸肿、浑身都是泥污的家伙,一看就知道是起了冲突。吕粮吏看得心惊,暗自庆幸自己带着衙役只是为了虚张声势,没蠢到与那些村民和天兵动手。
他们是真打人啊!
全县没有一个村子交税,这么大的事,整个县衙从上到下都惊动了,就连县令也被人从宴席上叫了回来,商议对策。
听说此事,县令又气又怒又怕。
百姓一旦走到抗税这一步,距离造反也就不远了。
这县令是个草包,全靠上面有人才能坐上这个位置,虽然看不起那些贱民,觉得他们不识好歹,但他胆子也小,真怕那些贱民什么时候就打进县城,把他给做了。
于是回到县衙,县令胡乱安抚了下面的属官几句,命令他们想个对策,自己就急吼吼地回到后衙,收拾东西准备跑路了。
他这动静,自然瞒不了人。
正在前面商量对策的属官们听说此事,顿时气了个倒仰,连忙赶过去将人拦住。
县令才是主官,这种事必须要他来拿主意,他跑了,剩下的人怎么办?性命攸关,大家也不怕得罪有背景的县令了。
见众人表情不善,县令也知道自己犯了众怒,顿时心慌意乱。
这时,在他身旁护卫的几个家奴之中,忽然有人开口,“诸位官长误会了,我家明公并非畏惧而逃,只是事关重大,恐怕不是县里能处理的了,必须要上报州府,必要时调遣兵马平叛。诸位切莫再耽误功夫,尽早放我家明公离去才是正理!”
众人一听,都迟疑起来。
县令是不是逃跑,他们自己会看,但他若是真的能请来州府的兵马,那放他走也不是不行。
毕竟真要是出事了,留着县令也没什么用。
县令一看,顿时也理直气壮起来,“不错,本官就是去州府求助的,还请诸位在此周旋一二,兵马不日就到。”
属官们心下虽然还有疑虑,但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让开道路。
等县令赶到州府,才发现来求助的并不只自己一人。
这让他松了一口气,若是只有自己管辖的地盘有人抗税,那他这个县令肯定跑不了,但各县皆是如此,就肯定不是他的错了。
但他松下来的这一口气并没有消失,而是转到了州刺史身上。
消息层层上传,终于送到了长史手中,长史又连忙去找王承宗。
听说有人抗税,王承宗顿时大怒,立刻就要发兵,被长史死死拽住,“尚书,不是一个村、一个县、一个州抗税,而是整个成德所有百姓都在抗税!就连他们的口径都是一模一样,尚书以为会是巧合吗?”
王承宗一愣,“你的意思是?”
“必是那些天兵在背后支持,甚至暗中串联,才会有如此声势。”长史道,“尚书若是出兵,打的不是那些交税的小民,而是安西军!”
“欺人太甚!”王承宗忍不住摔了桌上的茶盏。
虽然看起来仍旧恼怒,但人已经冷静了很多。
长史见状松了手,又道,“还请尚书召集下属,共议此事。”
不一时人就都到齐了,王承宗让长史将事情详说了一遍。众人也是听得愤怒不已,几个武将更是直接破口大骂。
王承宗这时候已经彻底冷静下来了,面色阴晴不定地听着他们骂人,直到众人察觉到气氛不对,纷纷闭嘴,他才冷着脸问道,“谁知道如今成德地面上究竟有多少天兵?”
这个问题却是将所有人都难住了。
从天兵出现开始,下面对他们的态度就是放任自流,不去理会。大家想的都是相安无事,哪想到天兵会折腾出这么大的事来,自然没人去统计他们的数目。
还是长史站出来道,“天兵行事不按常理,很多人根本不进城,甚至不走官道,散在各处,难以计数。只看入城的人数,至少也有数千人。”
王承宗气得又摔了个东西,“几千人!而且都是安西军的天兵!就这么毫无顾忌地出现在成德的地盘,却没人管一管?”
众人低头不语,心道今天之前,你不也没想过要管吗?
王承宗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发泄一二,便又冷静下来,“罢了,如今再追究这些也无用,现在最要紧的,是弄清楚那些天兵,或者说安西军,究竟想干什么?”
这个问题听起来是一句废话,毕竟天兵都领着百姓抗税了,要干什么不是一目了然?
但王承宗问的,却是他们的目的,或者说,他们打算做到哪一步。
这就很难回答了。
王承宗只能点名,“王文昌,你来说。”
王文昌心内叫苦,他虽然去过长安,却没怎么跟天兵接触过,只是王承宗开了口,只能硬着头皮道,“听说天兵最是怜惜贫苦老弱,或许只是见百姓生计艰难,不堪重负,就……”
“嗤”的一声,是有人听不下去,笑出了声,“王先生,你说的是天兵吗,这是菩萨吧!”
其他人虽然没说话,但脸上的表情也都是不以为然。
他们都不是这样的人,也没见过这样的人,更不信世间会有这样的人。
“这还有什么好问的?”受了王文昌的启发,倒是有人产生了想法,“听说之前皇帝就想花一大笔钱,让天兵来对付咱。最后仗没打起来,他们也只能用这等下作手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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