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宇宙第一红
出了院落,外是空荡荡的街巷,一排排桌椅板凳和菜色都摆在其上,而在街巷之中,齐刷刷的站了两排将领,左手中握着刀柄,右手举着火把,正在等候兴元帝。
兵将手中的刀在月下拉出长长的月影,肃穆中带着几分冷锐杀气,火把噼里啪啦的烧着,火焰贴近墙壁,将墙面炽烤滚热,寻常人一走过来,就会被他们身上的煞气所伤。
镇南王府的门口本来摆出来一条流水街,给一些平民百姓用,普天同庆,但是兴元帝来了之后,军队驻扎,民众已经被清走了,四周一片寂静,只有清凌凌的月照在大理石上。
兴元帝已下台阶,正要上马车。
六驾金辇在月色下散发着金光,巨大的马车堪称一个移动的房屋,小太监跑过来跪在地上,兴元帝踩上小太监的背,正行上去。
柳烟黛就在此刻一路从镇南王的府门前跑来,直奔兴元帝的马车而来。
沿路站定的金吾卫举着手中的火把,沉默的当做自己没看见,跟了兴元帝久些的太监还默默的往旁边挪了一步,让出些路来。
唯有一个兴元帝,像是聋了瞎了哑巴了,看不见她,只自顾自的上马车。
柳烟黛终于跑到了马车前,这时,他已经站上了马车。
“殿下——”奔跑的速度太快,她的斗笠向两侧吹起,露出其下一张白嫩圆润的脸。
她跑得太快了,脸有些涨红,一路奔过来时,呼吸都跟着乱了几分,只匆忙抬手,抓住他的锦袍下端一角。
他都站在车上了,自然比她高出一大截去,她只能垫着脚抓着他,道:“殿下——”
兴元帝垂头看她。
她慌得不成样子,似乎还很怕,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才能不哭出来,抓着他的袖袍的时候,她哀哀的求他:“殿下,这是我的孩子。”
他不缺孩子,他不缺女人,他何必非要和她争这个孩子?
兴元帝看见她的泪,只觉得心里发钝,发涩,她本该是他藏在皇宫中的珍宝,他应该每晚拥着她入眠,他们应该一生一世不分开。
可是现在,他看见她,除了难过,还觉得有一股恨意在心底里翻滚。
她凭什么在他面前哭、在他面前恳求呢?她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
他是那样爱她,他什么都愿意给她,可她呢?
她跑回到南疆来,隐姓埋名,像是从不曾认识他一般,她知道他有多痛吗?
她也许是知道的,兴元帝想,但是她并不在乎。
既然她并不在乎他怎么想,他又为何要在乎她会不会痛呢?
她假做不认识他,她让他一个人死在长安,那他现在,也要这般对她。
兴元帝冷冷抽回绸衣,道:“朕听不懂秦姑娘的话。”
秦姑娘这三个字,被他咬的又重又冷。
柳烟黛恍惚间明白了。
他恨她,所以他故意用这样的方式折磨她,他也当做不认识她。
“你——你可以报复我。”柳烟黛的指尖用力的去抓他的锦袍,但是抓拽不住,干脆去伸手抓他的铁靴,她尽量贴靠过来,甚至狼狈的抱住他的靴子,哽咽道:“把孩子还给我。”
她宁愿被欺负的人是她自己,也不想他将孩子给带走。
兴元帝被她泪眼婆娑的模样气的胸口一阵发堵。
她不爱他,她没有悔意,她不曾愧疚,她甚至都不曾想过此时此刻的他在想什么,她只想要那个孩子。
如果不是这个孩子,她根本不会过来找他。
她没有,从没有任何一刻是想过他的,就连愧疚都没有!
愤懑涌上心头,他用力抬腿,在她耳畔一踢,竟是自上而下,将她的帷帽踢掉了!
“呼”的一阵风刮过,柳烟黛的面彻底露在他的面前,因为帷帽的系带向后拉扯着她,所以哪怕兴元帝没有踹到她,她依旧随着兴元帝的力道跌坐在了地上。
她惊呼着、瑟缩着肩膀抬头时,只看到了一张愤怒到涨红扭曲的脸。
“这是朕的孩子!”他站在马车上,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与秦姑娘无关。”
她不认他,他现在就不认她,他要让柳烟黛尝尝心爱的人被迫失去,再也看不见的滋味儿,所以他固执地对着熟悉的脸喊着“秦姑娘”的名字,他偏不肯承认这是她的孩子。
一声落下后,兴元帝猛地转身进了马车。
一旁的太监连忙跟上,马车辘辘而行,只剩下柳烟黛一个影子落在地上。
寂静的深巷里,柳烟黛试图爬起来追上去,但人怎么追的上马车呢?她只能看着那辆马车越跑越远。
——
兴元帝行入马车之中,任谁都不敢触他的霉头——那位失踪了近一年,使兴元帝几次病重的人终于找回来了,但是兴元帝见了她,却也不高兴。
因为她骗了他。
她竟然敢骗他!
兴元帝因此而愤怒,因此而难过,也因此而恨她。
而在这些愤怒,这些难过,这些恨的背面,是深而又深的,扭曲咆哮的爱。
爱这个字从来都是难解的谜团,有的人的爱深厚宽容,有的人的爱狂暴猛烈。
就如同镇南王和兴元帝。
镇南王的爱与兴元帝的爱是完全不同的爱。
镇南王愿意去把自己变成一条狗,愿意去呜咽着求主人的喜欢,主人去喜欢其他的狗,他只会去咬死其他的狗,然后回来继续舔主人,凭自己的实力和舌头成为主人唯一的狗,但兴元帝就不是如此。
他喜爱柳烟黛,所以他给柳烟黛做他唯一的狗的荣幸,听话的狗可以得到权利,地位,金钱,得到全天下最好的东西,而不听话的狗,要被他拴上铁链,紧紧扯着,死不放手。
小铮戎就是那一根铁链。
随着兴元帝带着小铮戎越走越远,柳烟黛只觉得她的脖子也越来越紧,她快呼吸不过来了,只能瘫软在地上,绝望地看着那辆马车。
而恰在此时,秦禅月已经跟楚珩两人入了洞房,后又悄然换了衣裳出来。
楚珩去私宅查看情况,秦禅月则匆忙去找了柳烟黛。
秦禅月找到柳烟黛的时候,柳烟黛还浑浑噩噩的跌坐在街巷间,秦禅月一过来,柳烟黛便扑到了她的怀中哭。
秦禅月只能先将人带回到厢房中休息,拍着她的背,哄着她:“待你叔父回来了,我问过你叔父。”
柳烟黛眼眸都哭肿了,倒在榻间不说话,只把脑袋拱在婆母的怀里,哭着睡过去了。
厢房是在秦禅月和楚珩的闹房旁处的一间厢房,柳烟黛怕热,秦禅月特意让人多备了很多冷冰,在夏日间浸润出冰冷的气息。
秦禅月摸她的头发的时候,摸出了一层厚厚的热汗,身上也有,便知道这孩子是硬跑出来的一身汗,方才在外头吃了不少苦。
秦禅月叹了口气,看了一眼窗外,窗外被她种了个花景,花枝摇晃间,孤月浮影——楚珩去私宅查看情况了,但目前还没回来。
今日本该是他们俩洞房花烛夜的,结果临时出事,新郎新娘都跑出来了,洞房花烛夜则中途变成为善后扫尾夜。
恰在此时,床榻间的柳烟黛抽泣了一声,引坐在床榻边的秦禅月回头来看着她。
小姑娘的眼圈鼻尖都是红的,看的秦禅月心疼极了,她伸出手摸着柳烟黛好不容易养出来的、绸缎一般的发,轻轻地叹了口气。
情爱这种事儿,谁能说得清呢?这世间由爱生恨,由恨转爱的事情还少吗?光她自己,也是走过杀夫证道的路子的,当时爱是真的爱,现在翻脸也是真的翻脸。
只是,与柳烟黛相爱的人可不是什么普普通通的废物庶子,那是坐在皇位上的人。
秦禅月的手一次又一次捋过柳烟黛的面颊,瞧着这小姑娘沉睡的脸,后慢慢的收回了自己的手。
她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去帮柳烟黛,兴许,真的只能问问楚珩,在这种事情上,男人反而更懂男人。
秦禅月又等了一会儿,才等回来楚珩。
楚珩才从私宅回来,面上一阵平静,他没有进到厢房中来,而是站在外面的花海前望了窗里一眼。
秦禅月给柳烟黛盖好被子,便起身出了厢房,去月下与楚珩问道:“外面如何?”
楚珩抬手握住她的手,道:“宾客已一一送还,私宅那边不太好,一些私兵受了伤,大概是我将你带走之后,圣上派人进去抓了人。”
顿了顿,楚珩道:“有一个马奴,说是烟黛捡回来的孤儿,受伤很重,被送去了亲兵营的大夫那里去,不知还能不能出来。”
楚珩的亲兵营不收一般的病人,他能进去,还是因为他是为保护孩子受的伤,才能被送进去。
秦禅月越发疲惫,那张艳丽的面上瞧着都失了几分光,她向楚珩靠过去,窝在楚珩的肩膀道:“这可如何是好?圣上瞧着是没有翻脸的意思,我等没有性命之忧,但是小铮戎怎么办?”
兴元帝真的是一个很坏,很讨厌的人,他天生就会抓别人的痛点,哪里痛,他抓哪里。
就如同镇南王偷偷带走柳烟黛一样,兴元帝现在偷偷带走了小铮戎,一饮一啄,这活儿还是兴元帝跟镇南王偷师来的,师夷长技以制夷,他山之玉拿来攻石。
之前兴元帝就算知道柳烟黛是被镇南王带走的,也依旧没办法算账,而现在,就算镇南王知道兴元帝把小铮戎带走了,他也没办法跟兴元帝算账。
他们俩处在一模一样的处境里,彼此制约着对方,又被对方制约。
兴元帝的帝王术学得很好,制衡二字被他玩的通透,他们四个人处在一个互相拉扯的平衡点,楚珩,秦禅月,柳烟黛,都被迫顺着他的局势而走。
想要改变这样的局势,除非镇南王翻脸。
镇南王当然可以翻脸,但他一旦翻脸,这便不是两个人之间的爱恨纠缠了,而是镇南王和兴元帝之间的战争。
臣子以下犯上,便是谋反。
谋反!镇南王担得起谋反的名号吗,这满南疆的官僚又担得起吗?
一旦谋反,生灵涂炭,覆舟水是苍生泪,不到横流君不知。
莫说楚珩,就连秦禅月都担不起,如果因为一个柳烟黛,导致南疆万人命丧于此,导致秦家军成了谋逆叛党,她下地狱都是要跪在父母面前请罪的,秦家人,一生不能谋反,说极端点,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就算兴元帝真要杀她,她也不能谋反。
而兴元帝就微妙的踩在了这点上,让秦禅月再难受都不敢翻脸。
他抓住了一个不会反抗,对一切并不知晓的孩子,且还抓的有理有据。
这是他的儿子,他凭什么不能抓?他甚至可以大喊一声,朕到底有什么地方对不住你们?柳烟黛“死”的时候,他就差把一条命也还进去了!朕!到底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们!
秦禅月想起来当初兴元帝疯狂册封她的事,更不敢翻脸。
爱恨情仇与利益地位交杂在一起,就如同两个缠绞在一起的荆棘,刺在一起,疼的要人命,秦禅月一想起来就浑身难受,偏旁边的楚珩神色淡然,单手抱着她的腰,低声道:“孩儿的事,你做婆母的,莫要多操心。”
秦禅月听的横眉冷竖,当场就要跟楚珩翻脸:“那是你自己的晚辈!算得上是你半个干女儿了,你怎的一点也不心疼她?”
楚珩掀起那双单眼,静静地瞧了秦禅月一眼。
楚珩怎么会不在意柳烟黛呢?那是他亲兵的女儿,他一定会照看她,只是楚珩必须承认,他在意柳烟黛远不如秦禅月,他的所有爱都在秦禅月这里,所以落到柳烟黛身上的就只有那么一丝。
这一丝爱不够浓,也太理智,他总要权衡利弊,将一切算个一二三四,才肯来说上一句话,说出来的多数也是不中听的,就显得绝情。
楚珩本是带着点无奈的瞧着秦禅月的,但是只一眼,就在秦禅月的目光中败下阵来,他知道她生气,所以揉着她的腰轻声哄她,跟她说好话:“我如何能不心疼她?我若是不疼她,怎么会将她安排给你?她若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我早将人踢出去丢了,非是我不帮她,只是,禅月,这世间人的劫难,都要自己去破,外人插不上手。”
就比如,当初秦禅月杀夫的事,若是秦禅月想不通,不想杀忠义侯,楚珩能非要去杀掉忠义侯吗?
同理,事儿放到了现在的柳烟黛身上也一样,楚珩不愿意替柳烟黛做决定,他希望柳烟黛自己爬起来,去想办法解决。
他可以帮她,做她手里的一把刀,但他不能代替她,去替她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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