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学堂就这样磕磕绊绊上了路,人多了凑在一起,摩擦是难免有的,又是从自家小学堂忽然扩大规模,教习们和服侍水食、洒扫的婆子都难免有些不适应,问宁等人不大习惯。
但问真坐镇,从源头处掐灭了她们会出现矛盾、分层的最直接因素,无论在外家境富庶贫寒,进了学堂,就都是一样的待遇,确实会少许多争端。
再加上学中还有外人在,徐家娘子们自然不愿意将家丑展露在外,哪怕平日各房诸多争端摩擦,在学中都尽量控制,平和相处。
渐渐的,每日朝夕相处,远离争端,便培养出一些默契与信任。
目前看来,一切还算顺利。
问真这回是真没有谈情说爱的时间了,连回复季蘅的信,都是每日夜里秉灯而作。
母亲忙得脚打后脑勺,连两位隔房的叔母都每日勤勤恳恳地来帮忙,她这个亲生女儿,绝没有临阵脱逃的道理,当之无愧要帮在第一线。
问满去年冬日便从女学中结业,她明年及笄,按理该开始谋划准备婚事,学习如何管理家事下人、统算田庄产业。
问圆、问安学这些时,是被大夫人带在身边,到问满这,则被大夫人交给了问真。
用大夫人的话说:“这段日子为你两个阿兄筹划婚事,咱们一直都在一处,你先跟着你长姊,她有什么事情办,自然教给你,伯母在旁看着,能指点一些。倒比空跟在我身边,听那些繁琐账目清楚明晰。”
问满自然没有异议,恭敬地答应下,认认真真地跟在问真身边,问真吩咐她做的事,她必尽心尽力地去完成。
常、樊二人看了几日,都对大夫人夸道:“六娘这生来的细致好性,原本看着觉得软弱些,怕她担不起事。但做起事来,竟难得的不卑不亢,能使唤动人,倒是我从前看错眼了。”
大夫人微笑,很满意。
经过去岁一番震慑梳理,如今徐府中若还有不停令行事、轻视娘子的下人,才是难得,但问满说话有用是一回事,能否做到令行禁止,就又是一回事。
问满的性子,柔刚并济,从前柔更多些,如今则需要给她添些刚强,没有什么比办事做主安排人更培养心气的了。
手里有权,做事自然不慌。
七夫人如今月龄已高,因为她年岁不轻,医者再四叮嘱小心,如今正处于谨慎安胎状态,听闻此事,忙将问满叫去问。
对大夫人将问满交给问真来带,她自然不敢有不满,仔细地叮嘱问满:“你可千万不要因此不满,你长姊本事手段大着呢,你看家里族里,如今谁不服她?你将她的本事学来一半,往后我不为你发愁了。”
问满轻轻应是,七夫人又忍不住叮嘱:“是为你阿兄做婚事,你可千万要上心!替阿娘多留些心,阿娘是无用,帮不上什么忙,幸而你大了,能出上力。”
“六娘子尽管听大夫人和大娘子的安排行事便是。”秋妈妈含笑将燕窝奉上,打断道:“娘子年少,经验浅、遇事想得少,如今只管安心学习,不要多虑他事,旁的那些,自有夫人们与大娘子思虑。”
问满连忙答应下,又看七夫人,却见阿娘虽面色一僵,却并未反驳秋妈妈,反而老实听着t,悬着的心彻底放下,用过燕窝,起身道:“女儿还得去瞧瞧显娘今日上学如何,母亲安心休养,我明日再来问安。”
七夫人深吸一口气,又好声好气地对她说:“你妹妹从小便是你操心得多,娘心里都知道,娘有福生得你这样省心的女儿。你如今年岁大了,要议婚事,要以自己的事情为主,你妹妹那里,若有什么不好的,只管来告诉娘,娘收拾她,万万不要累到自己。”
问满行礼应是,又关怀七夫人几句,方轻轻退下。
秋妈妈看着她进退得宜、仪举从容的模样,眼中不无骄傲。
七夫人将手里的丝帕攥得皱皱巴巴,没大好气地看了秋妈妈一眼,“我这样说总没错了吧?”
秋妈妈并不在意她的脾气,含笑端来一碟梅子,“六郎的婚事自有大夫人带领二夫人、六夫人筹备操心,娘子何必为之多虑?如今您的头等要事,还是养好身子。”
七夫人眉目微舒,秋妈妈却又道:“何况咱们六娘如今不过是跟着学习,又能经手多少要紧事?娘子您叫六娘留心,既不能对咱们了解情况有何帮助,又叫六娘与大夫人等人生出二心,不能专心学习,如此有百害而无一利之事,如何做得?”
七夫人脸色有些难看,秋妈妈温声和气地继续道:“六娘生在公府,是公主与国公爷的孙女,已经尊贵至极,这些小道阴私,原不是六娘该考虑的。六郎与七郎的婚事一同筹办,大夫人对七郎的婚事上心,六郎的婚事自然会跟着体面周全,何况大夫人对这些事一向一碗水端平,处事公允,娘子又何虑之有?”
见七夫人皱着眉,秋妈妈叹了口气,“这些年来,您心中对大夫人多有芥蒂,大夫人心性宽大,对您格外宽容——”
“我对长嫂几时不是恭恭敬敬,几曾与她做过对?”七夫人有些委屈,“在外头从来是长嫂指哪、我就打哪,人都说我听话!”
秋妈妈无奈,“这是奴婢要夸您的地方,您处事宽大,心中虽有不平,却知道在外维护家族颜面,这是最紧要的地方。从前郎君、娘子们都还小,如此够了,可如今,孩子们渐渐长大,咱们阿郎不过是个五品官,公主殿下和国公老迈,大郎君却官居宰辅,您说日后,六娘、八郎这些孩子议婚,都要依靠谁?”
七夫人一个激灵,“长兄长嫂!”
“正是。”秋妈妈循循善诱,“大夫人处事公允,但人哪能没有私心?您看六房的常夫人与大夫人交情最好,素日有那织锦彩缎,大夫人爱分给问仙、问芝两位小娘子。大夫人是如今的当家人,得她喜欢的孩子,哪怕六郎君无官无职,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七夫人隐隐有所感悟,秋妈妈继续道:“咱们六娘、八郎都是好孩子,又是大夫人看着长大的,她自然喜欢。可您那样教导六娘,大夫人何等锐利的眼光?若六娘借着学习掌家替咱们房牟利,大夫人能看不出来?还能打心眼里喜欢六娘吗?”
七夫人连忙道:“多谢妈妈方才制止我。”
“老奴服侍七郎长大,又服侍娘子,与郎君和娘子一心,娘子何必与老奴称谢?只是从此以后,娘子千万要记得,同是一家人,要真正相亲相爱,私下便要少动异心,如此才能愈发和气,真正同心同德。”
要讲那些家族利益、同气连枝,秋妈妈清楚七夫人是听不进去的,不如干脆将利益化为小点,落到她自己的小家上,更能叫七夫人清醒。
七夫人郑重地点点头,但秋妈妈清楚,她的小毛病不是一日两日就能改过来的。
好在她这副身子还算硬朗,还能再服侍在郎君夫妇身边几年,有她在,七夫人想要犯傻难!
幸好,六郎配得赵氏女,以赵家的教养,日后家中更能有个清楚明白的主子了。
秋妈妈这边紧急制定七夫人改造计划十二篇,赵家那边,有人正为七夫人而忧心。
赵大夫人叹了口气,“徐家这门婚事,哪哪都好,家风清正,六郎才学出众、为人勤恳,唯有一点不足,便是她那个阿家。”
老夫人叹气,“咱们宣娘自幼养得金贵,哪曾受过半分委屈?纵是去年经了些波折,没闹到咱们家里来,我怕她嫁去后,应付不来阿家朝夕相对的为难。”
小赵夫人见两位长辈都满面揪心,笑吟吟道:“祖母、母亲这话说的,咱们妹妹是嫁到姑母眼前去,又有大长公主疼爱着,还能在那府里吃亏?”
赵大夫人这几日一想起这事就忍不住地叹气,“你姑母纵有十分护着宣娘的心,力是有限的,还能伸手管到他们房里?”
这似乎是个死结,在屋里做绣品做得心烦的宣娘走出来,闻声笑道:“祖母和娘如此担心,不知道的还以为我闯刀山火海去了呢。有甚可怕的,正如阿嫂说的,我嫁过去,正在姑母眼底下,又有徐家祖母疼爱,阿家纵有千百分本事,又能怎样待我?何况我不是面人捏的。”
“你就是通天的本领,还能使到阿家身上不成?”赵大夫人无力地道:“你这实实在在是孩子话,我、诶!”
宣娘坐到母亲身边,亲亲热热地挽住她,“阿娘不要叹气了,总是唉声叹气的,对身子不好。”
赵大夫人既爱且怜地抱着女儿,去年为了宣娘的婚事,她是何等的焦头烂额,碰到合适的人选,恨不得红着眼冲上去定下。
可如今,一想到宣娘即将出家,又好像有人要拿刀子割她的肉一般的痛。
赵老夫人久历人事,更加无奈,长叹道:“这嫁人为妇,其中辛酸,你这闺阁女子是无法想象的。你姑母再向着你,她毕竟是长房妇,对另一房的事情又能插手多少?做阿家的要磋磨息妇,多少法子等着呢。”
宣娘从前还真没想过这个,她见祖母和母亲都满心忧愁的模样,顿了一会,道:“可我不仅是姑母的侄女,还是中书令的女儿啊。我阿父高居宰辅之位,我赵家开国名门,六郎如今尚未出仕,徐七叔父官位不过五品,七夫人难道不会有所顾忌吗?”
老夫人与大夫人都迟疑一下,“只怕她是个愚莽直人。”
宣娘就知道这是有用的,笑了,“那便设法让她知道顾忌便是了。”
她自幼被视为掌上明珠一般培养,学的是经史子集、掌家理事、权衡人心,可不是逆来顺受、柔弱无力的。
赵大夫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见通二月初南下,再迎着花船回来,哪怕中途毫无耽搁,得三月中旬了,徐缜与大夫人都派出心腹人手跟随,见通是在外面行走惯了的,原本该令人放心。
但此番同行的还有未来息妇,浩浩荡荡的船队为迎亲去的,大夫人虽知道万无一失,还是日夜悬心。
这种事情将成,只差临门一脚的时候,心里是最紧张的,不敢放松,生怕再有差池,功败垂成。
问真清楚大夫人的紧张并非用言语可以宽慰的,只要等见通与述圣顺利抵京完婚,大夫人心里的大石头自然落地。
在见通出发去接述圣不久,家里便有一件大事。
七夫人的产期将近了。
七夫人二月里足月,因为她年岁高,医者提醒要早做准备,产婆早就被接来徐家等候,产房已备好,徐纪在外办了酒席宴请三五熟悉亲密的同僚,打好招呼,如此家中一有动静,他好立刻回家,手中差事有人可以托付照应。
如此准备万全之下,二月十三,七夫人发动了。
大长公主这里立刻得到消息,大夫人正在上房陪着说话,闻言立刻道:“我去瞧瞧,母亲且安坐等候。”
大长公主摇摇头,“咱们一同去。”
儿妇生产,大长公主必然会去,大夫人说这一句,却是周全孝道。
于是一行人往七夫人院中去,七夫人院里上上下下已经严阵以待,大长公主见虽有些婢仆面带惊乱,但有秋妈妈坐镇主持,总体算有条不紊。
她赞许地看了眼正在安排事项的秋妈妈,又进产房安抚七夫人一番。
七夫人素日虽怕她,认可这位阿家是一位值得尊敬信赖的厉害人物,这会徐纪不在家中,她见到大长公主,惊慌的心稍微定住t。
大长公主见她短短一会汗珠流水似的淌下来,知道妇人产子之痛,并不多言,只道:“已经遣人去通知阿纪,他一会便回来了。你是有经验的人,等会听产婆的话,这一胎一定很快生下来。正好你发动,我今日收拾箱笼,寻出一顶年轻时戴的红宝石冠子,如今年纪大了,戴不得了,便送给你,添些喜气福运吧。”
锦瑟在旁立刻“呀”了一声,向七夫人夸赞道:“那顶冠子可是好东西,乃是文庆皇后娘娘留给殿下的私房,红宝石都是波斯人进上的,颜色纯正浓郁的鸽子血,如今市面上再难找到了,说是价值连城不为过。”
这些话似乎有些耳熟,大长公主所有珍稀私房,好像都可以用这一套话描述——锦瑟当然没骗人,只说形容词用得稍微夸张了一些。
七夫人一点没察觉不对,即使在疼痛中,不禁为锦瑟所描述的头冠心旌摇曳一番,然后精神大振。
见她鼓起精神,大长公主点点头离开,大夫人见证了她这鼓劲的法子,一时哭笑不得。
但不得不说,对七夫人,这招数是好用的。
她有过生育经验,不是投胎,按理说不该很艰难,但她年岁大了,虽然孕期有意控制,胎儿没养得太大,她生着生着,还是有些力竭。
徐纪从御史台赶回需要时间,秋妈妈只能在她念叨大长公主方才说的红宝石头冠究竟长什么样,七夫人一阵阵用着力,深吸着气,坚持许久,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妈妈,我、我怕是不成了。”
秋妈妈忙看向白芍,见她面色还算平稳,才松了口气,又探头向下瞧瞧,一边安抚七夫人,一边问:“郎君怎么还没回来?”
婢子会意,一叠声地答:“快了快了,要进府了。”
正逢产婆高声道:“娘子用力!”
七夫人精神被提起,顺着产婆的声音一用力,就听产婆欢喜的声音,“头出来了,头出来了——好俊秀的眉眼!”
七夫人精神为之一震,随着产婆的声音接着勉力一拼,随着产婆欢喜地喊:“生了生了!”的声音,喃喃道:“这小家伙,累死娘了,我再不生了,再不生了。”
外间大长公主等人闻声是一喜,大长公主忙吩咐锦瑟去看,又道:“春风尚寒,不要抱孩子出来。”
锦瑟应声而去,过了一会,笑盈盈地出来报喜:“恭喜殿下,咱们家添了一位小娘子了!”
大长公主极欢喜,“小娘子?极好,极好。”
她看了眼大夫人,大夫人立刻吩咐安排赏银,产婆和医者给上等红封:金银、丝帛加两匹彩缎;七夫人院中服侍的,秋妈妈领上等,余者赏钱;府内下人加三日肉菜,家生人中五十岁上的每人得一斗米、同月出生的小孩每人两斗米、六两糖。
这是徐府的旧例,大长公主交给大夫人打点很放心,又算着小娘子的序齿,应该是二十四娘子,徐纪正好这会进门,大长公主忙吩咐他:“快换了衣裳,见你息妇女儿去。”
徐纪大喜,欢欢喜喜地进去,七夫人正看着刚出生小猴子似的二十四娘欲哭无泪,见到徐纪来,含着泣声道:“我本想着,咱们再凑一双好字的。”
或许是那阵痛意过去,方才发的再不生的誓都随疼去了,她又羡慕起大夫人的双生子,嘟囔道:“我非得再生一双儿子,凑齐了四儿四女!”
刚要走进来的大长公主险些摔了个趔趄,晚间将徐纪叫去,顾不得老母亲的脸面,揪着他耳提面命:“你息妇年纪不轻了,这次孩子生得便不轻松,你可别带着她犯傻!娘子怎么了?咱们二十四娘就是珍珠宝贝!”
第83章
都成婚啦!
七夫人生了二十四娘, 大夫人与大长公主都惦记着金桃,五六个月的小孩子难免有哭闹的时候,虽然有仆妇下人照料, 她们怕七夫人为之不欢喜。
毕竟二十四娘才是从七夫人的亲骨肉,若她觉得金桃哭闹打搅到了二十四娘,更心疼哪一个是显而易见的。
大夫人为此, 再忙挤出时间去探望,见七夫人对金桃疼爱一如往昔, 身体稍微恢复后便常叫人将金桃抱去玩耍,处处关系, 这才放下心。
二十四娘刚出生时虽因是个小娘子而令七夫人失落, 但她如今膝下已有二子, 对二十四娘不似问圆刚出生那般冷淡失望, 或许人就是会随着年岁的增长而心软, 年轻时的尖锐冷厉都被岁月消磨, 如今看着小小的女儿, 那点失落渐渐化为满心爱怜。
大夫人去了几次, 她都将二十四娘与金桃放在一处玩,有精神时笑着哄着, 徐纪这几日挤出清闲常在家中, 怀里往往不是抱着金桃就是抱着二十四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