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她这几日忙着,难得有闲情在此消遣,见她神情惬意放松,含霜怎忍打扰,好半晌,直到日头渐要大了,才劝道:“您不是还要去寻春那瞧瞧吗?再不去日头可要大了,路就不好走了。”
徐问真用银签子挑下最后一点鱼食,碧水泛起波澜,鳞片晕染出绚丽如锦的艳红的锦鲤破水而来,吞下鱼食在水中摆尾摇曳,锦鲤硕大的尾鳍如一把把纱扇荡开,在日光下,水波映着鳞片似乎都光辉夺目。
徐问真笑道:“这锦鲤养得真不错——山里那些名品,回头要兜两条回来,养在明德堂里。”
明德堂正堂屋后墙角下有一个汉白玉砌的水池,引的是园中的活水,原本植了荷花,但要赏锦鲤,淤泥太重便不美了,把荷花换成小巧的睡莲倒不错。
她最擅长这些精细雕琢生活的功夫,含霜将她的话记下,回头自然安排布置。
寻春的小院偏僻些,在栖园正门的尽东方隐蔽处,参天的槐木遮盖住小径,绕过大树沿着小石子路慢慢走出半射之地,便能见到一排屋舍,正是栖园中上值办差之人的住处。
尽头上的一所规整小院如今是寻春娘俩的住所,寻春这会不在家中,而在这排屋子正中的房里安排差事,遥遥见到人影忙出来瞧,便见是徐问真与含霜慢慢走来,一派潇洒闲适的模样。
寻春忙迎上来,并笑道:“娘子怎么来了?快请入内,我给娘子斟茶来。”
屋内旁人忙跟出来见礼,而后候在一旁。徐问真道:“从你们五娘子处过来,吃了一肚子茶了,你且不必忙。是进院子瞧你们娘子,顺道过来看看你。你家小娘子在这里住着还适应?”
寻春笑道:“那丫头成日只知道憨玩,到哪里不适应?”又喊了两声,徐问真便见叶妈妈夹着一个小女孩出来,徐问真知道就是寻春的女儿莺儿了。
徐问真笑道:“妈妈慢些走,仔细脚下。”
叶妈妈近前来,还向徐问真揖礼,徐问真摇头道:“妈妈折煞我了。”叶妈妈坚持行了礼,笑道:“娘子何等尊贵,受我一个礼怎么就折煞了?莺娘,来见过娘子。”
莺儿年虽不大,皮肤白皙,生得一双杏眼,穿着簇新的红襦绿裙,这样鲜艳的颜色冲撞在她身上,竟不显得突兀俗艳,只衬得更加粉妆玉琢。
小娘子还未留长发,半长的头发披在肩头,上头红头绳系着两个小发鬏,腕上戴着徐问真给的金镯,乌黑的头发赤金的镯子,乌溜溜的眼睛灵动地转着,透着股小孩子的鲜活气,格外玲珑可爱。
徐问真本就喜欢鲜活灵动的小女孩,见她学着叶妈妈乖巧叉手行礼的样子,更是喜欢得不得了,亲自拉了她起身,笑道:“好娘子t,过两年跟着家里的娘子们一起念书,你愿不愿意?”
莺儿脆生生地道:“我愿意!阿娘说了,念了书、认了字,往后才能有出息!”
“你有出息了打算做什么呀?”徐问真笑问道。
莺儿坚定地道:“要给阿娘买大宅子!做满屋子的衣裳!叫阿娘过好日子!”
寻出一时赧然,徐问真已高声赞道:“好娘子!光瞧你的志向,就有出息!”
她轻拍莺儿的背,让小女孩站得笔直,“你只管好生念书、识字,你阿娘与你的好日子都在后头呢。”
莺儿虽头一天识得她,从前却听外大母、阿娘说过,知道“娘子”是顶厉害的人,听她如此赞同自己的志向,不由兴奋起来,小脸红扑扑的,道:“谢谢娘子!”
“好孩子。你有如此孝顺的志向,我应奖你的。”徐问真柔声对她道:“你喜欢什么花?”
屋门外的桃花开得正艳丽,莺儿兴奋地回道:“我喜欢桃花!”
徐问真便道:“那娘子送两支像生桃花与你戴。”又对寻春道:“你入府来,箱笼简单,旁的只怕都压在家里,东西不凑手。我再叫人送两本启蒙书籍给你,你闲了给莺儿念念,打发时间比一味憨玩得好。”
寻春知道问真的性子,待亲近的人是最大方的,看得出莺儿是真得了问真的眼缘,才得了这些东西,而非凭靠她们母女的面子,便笑着替女儿应下了,又教莺儿行礼谢过。
回头含霜果然叫人送了两支花并两本书、一包芝麻酥糖来,还有两匹布料、一些野味肉品,却是给叶妈妈的。
寻春打开匣子一看,那两支花虽都是像生桃花,然而一支是绢制的,一支却是格外精巧的贝母、珍珠缠制,拿在手上还盈盈泛着粉光,拿在手上轻巧精美,绝非俗物。
寻春见了大惊,来送东西的小女使豆蔻却笑吟吟回道:“这都是娘子的吩咐,寻姊姊您就收下吧。”
寻春将东西收下,见女儿欢欢喜喜地持着花要她帮忙插戴的模样,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落下泪来。
她抱紧女儿,替女儿簪好花,低声道:“娘子的恩情,娘这辈子还不完了。莺儿,娘子不要你为奴为婢,但你答应娘,日后但凡有能报答娘子之处,你必要用心报答,不可疏忽。咱们做人,先要知道感恩,才不愧对这一生。”
莺儿似懂非懂地点头,伸手替她擦眼泪,寻春握紧女儿的手,叶妈妈在旁看着,满心感慨,过来搂住母女俩,轻抚自己女儿的背,“苦日子都过去了,往后跟着娘子,你尽心办差,就是对娘子最好的报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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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真不务正业地在栖园溜达了大半日,回到院中,孩子被哄着睡了午觉,很清静,只有十七娘问星还坚持等她,见到她的身影,便欢欢喜喜地迎上来,脆生生地唤:“姊姊!”
这段日子她养得不错,小脸逐渐有了血色,只是一动作得急了,还是会咳嗽、气喘,肤色苍白而面颊却泛起病态的红。
怕风、怕空中那些春日细碎的绒毛柳絮。
为了照顾她的身子,临风馆大半的廊檐下都垂了纱帘,小院他们常玩耍的地方放了宽敞的凉床,凉床外搭上帐幔,可以遮挡飞絮虫蚁。
徐问真挽住她,想起她与莺儿是差不多的年纪,然而一个如此苍白消瘦,一个却是生机勃勃再健康不过,不禁心生感慨。
她笑着对问星道:“等搬到园中住,姊姊给你找一个玩伴可好?与你相仿的年岁,最会作游戏,会许多新鲜玩意呢,你都未曾见过的。”
问星蹭着她道:“要姊姊!”谁稀罕和小孩玩啊。
和两个小朋友酣玩一上午,还在小孩被乳娘抱走时感到意犹未尽的十七娘子如是想。
徐问真笑着点点她的额头,提前和她商量:“明日姊姊有事要出门一趟,你在家看好明瑞和明苓,照顾好自己,姊姊回来给你带新鲜点心吃好不好?”
问星虽答应了,却还缠磨着她,使劲撒娇,念着想她,嘟囔舍不得。
徐问真好笑道:“我才出去半日,我瞧你这一肚子鬼主意,就是想磨得我心软,许你今日多吃两块点心是不是?”
听到最后一句,问星提起的半颗心落回了肚子里,嘟嘟囔囔地道:“姊姊看出来莫说透嘛。”
徐问真摇头叹道:“你这个鬼灵精。”
晚间她又与大长公主、大夫人说了领问安出门之事,大长公主笑盈盈地看着她,“都做好准备了?”
虽是闲话家常的语气,目光却带着认真与信重。
徐问真郑重点头。
大夫人道:“莫慌,就如平常出门一样。若不成,就叫你父亲去与郑家谈。郑家那郎君是个软骨头,扛不住你父亲一炷香。”
徐问真安抚她道:“您放心吧,女儿都安排好了。”说罢,看着大夫人很为她操心的样子,又笑了,“万一不成,不还有父亲与您给我兜底吗?”
大夫人点点头,让自己安下心来。
稍后娘仨散了,大长公主跟前的女官牡丹端来安神汤,大长公主呷了一口,便叹道:“你瞧持盈那模样,对真娘处处不放心,如此护着,一点风雨都舍不得放手去叫经历,怎能养成参天大树?”
牡丹服侍她的年头久了,在她跟前说话放松些,当即笑道:“您如此说大夫人,其实您不将咱们娘子护得紧紧的,一点坎坷都不忍放手叫娘子去走吗?”
大长公主睨她一眼,“你很明白我呀。”
婢女传:“郎君回来了。”牡丹笑盈盈道:“自然没有咱们驸马都尉明白。”
说罢捧着小茶盘躬身轻轻退到一旁,徐虎昶正好抬步入内,闻声问:“怎么了?”见大长公主正用安神汤,便问道:“真娘说这安神汤是新调的方子,殿下您吃着感觉怎样?”
“白芍的水平已赶得上她爹,我吃着自然是极好的。”公主笑道:“怎么回得这样晚?坐。”
上房中夫妻夜话自然不谈,临风馆里,为了哄好三个合力的混世魔王,徐问真很是赔出一些条件去,不仅答应明日带回来的点心不限量的吃,还“被迫”同意后天一整日都陪他们三个。
含霜在一旁看着,忍俊不禁。
次日一早,徐问真先到祖母房中,陪祖母用过早饭。晚些大夫人、七夫人、园中几位娘子在此齐集。
听闻徐问真要带问安出门,问显急忙道:“长姊就带五姊一人吗?”
徐问真道:“我出门有正经事做,把你们都带上像什么样子?”
问显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徐问真道:“你五姊如今大了,能帮上我的忙,我才带她。你们再大一大,能帮上忙了,我带着你们。”
又说回来给她们带新鲜玩意等语,问显这才消停。
二门外很快打点好马车,徐问真一般在家中不愿乘轿,更喜欢慢悠悠地散步,今日不赶时间,更不着急,便携了问安,二人慢慢走出东院,再出内门,外头已有十来个穿平常衣裳的护卫等候,徐问真巡视一圈,满意地点点头,吩咐道:“你们今日万事以低调为上,分散护卫,不要引人瞩目。”
众人恭谨应诺,另有几名沉稳仆妇,就是跟车的人,衣着很朴素平常,便如一般官宦人家的仆从一般。
马车是低调的青帷车,驭马的仆从身量高大,面容却很不起眼,见徐问真过来,恭敬地垂首。
问安贴身的随从一概没带,徐问真这边婢女只带着含霜与凝露并两个含霜挑出的稳妥人,信春留下看家。
一行人簇拥着马车,慢悠悠地走出了门。
兴盛坊中西市的脂粉衣裳铺子在京中负有盛名,且从平价胭脂到昂贵官用上品,在那里都能找到,是荷包富裕的大小女娘们出门最爱逛的场所。
马车入了西市,护卫们便渐渐散开了,马夫驱车走着,将马车停在一处背人的拐角上,含霜打起马车青布帘,只留一层薄薄的纱帐。
然后就再无动作,徐问真未言声。
问安还是有些疑惑,忍不住问:“姊姊?”
“耐心等等。”徐问真瞧了瞧天日,“再t有一二刻,差不多了。”
问安闻言,强按捺住疑惑,静静等着。
看她真能坐住,徐问真更为满意——事关终身大事,问安怎能半点不着急?她能按捺住这几天,今日满怀期待地走到这里还能坐住,徐问真对她的心性当真是十分满意了。
如今气候只能算温暖,问安却觉着马车里逐渐闷热难捱起来,她强要求自己坐稳,手中的茶盏却抓得很紧。
一炷香、两炷香——街头忽有一辆马车悠悠走来,含霜轻咳一声,徐问真侧头示意问安:“瞧着。”
问安立刻打起精神盯紧街头,只见马车在脂粉铺天香局门前停住,车里先下来一个年轻公子,他穿银红暗花圆领袍,银冠束发,面若冠玉、凤眼朱唇,手持折扇,一副年轻风流五陵子弟的模样。
他下车后又向内扶出一位殊艳窈窕的娘子,二人相携站定,娘子亦着银红短襦,石榴纱裙,发挽银凤钗,粉面含笑鬓挽春花,身段盈盈若细柳,弱不禁风一般依靠着郎君,好一对风流佳偶。
问安目光灼灼地盯紧他们:“郑大!”
“另一个是平康坊郑四家的娘子,风流殊艳,才色过人,原本是她家倾力培养的下一位都知娘子。然而郑大对她一见钟情,不惜重金为她赎身,又在安乐坊郑宅不远置了房舍安置她。”徐问真目光微冷——就在京城,徐家的眼皮子底养别宅妇,这郑家大郎还真是狗胆包天。
人就养在郑家后面,郑老县君在郑家大权独揽,难道还能不知道吗?
想来这几个月郑家频频走向,郑老县君对婚事格外着急,便是怕事情露馅的缘故。
尽快成婚,婚后无论怎样,人已是郑家的了,徐家再不满意,得为了自家娘子而退让。
问安感觉到自己心跳如擂鼓,越是如此,她面上越是冷静,只有盯着郑大的目光锋锐夺人:“这就是您抓住的把柄?”
徐问真微笑,“但愿郑家还要点脸面。”
“不,还不够。”问安格外冷静,坚定地道:“仅是婚前养作别宅,名门风流自来有之,用来退婚多少勉强,郑家若是胡搅蛮缠,虽然退婚能成,对咱们家的名声却不利。”
她牙齿都在轻颤,吐字却格外清晰,“姊姊,是您安排的吗?”
徐问真略一扬眉,“人不是,却可以是。”
二人相携进了天香局,问安终于舍得收回目光,正闻此语,便略带疑惑地转头看向徐问真。
徐问真微笑为她解惑,“前日,服侍这位娘子的妈妈不慎跌伤了腿,人牙又荐给她一位历事老成的婆子,郑大已将人买去服侍她。”
“那就好办了。”问安定下心神冲徐问真一笑,眉目灼灼灿烂,比之往日的温婉平和,更有一种逼人的鲜艳,“本月廿三是我母亲冥寿,我已将及笄,即将嫁往外家,两家又结秦晋之姻,我可以替母亲孝敬外祖,如此善事,怎能不请和尚道士大办冥寿,来告慰母亲呢?”
“大善。”徐问真含笑点头,看着她的目光是说不尽的满意。
问安按住自己胸口,低喃道:“姊姊,我明白您说的‘破局’是何意了。身在局中时,以为只能咬牙嫁去再做打算,不想还能另外图法,谋出生路。”
徐问真命人垂下车帘启程回府,一面徐徐道:“你只是被规则限制住了。安娘,你要知道,规则是要遵守,更多时候要学会善用,偶尔,可以绕过规则。”
她转头凝视着问安,四目相对,问安察觉到自己的心脏又不争气起来。
但她此刻已不想冷静下来了,伴着如擂鼓一般的心跳声,问安对着长姊用力点头,坚定的如要给出承诺。
徐问真注视着她,又笑了起来,“当然,在你更有力量的时候,你甚至可以打破它。”
这句话对问安来说似乎未免太远,但她将之牢牢地记在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