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她缓步入内,盯着郑老县局,徐徐道:“郑家今日在此,行为种种荒诞不端,老县君又如此栽赃辱骂,是郑家要与我徐家为敌吗?”
第23章
给郑老太太送终半程
“真娘?”赵大夫人一喜, 但不等她们许久,郑老县君沉着脸不快地道:“这哪有你说话得份?”
她目带倨傲地看着徐问真,沉声道:“真人在家修行为先太子祈福, 理应贞静自守,时夜已深,怎还出来走动?我们长辈说话, 又哪有你张口的道理?”
她言语一落,徐大夫人面色阴沉地瞪向她, 如一只被侵犯领地的母老虎,“今夜, 我女儿说的话就是道理!”
徐问真并不在意老县君这一套由内而外散发着腐朽土味的礼法打击, 她看向老县君的目光淡淡的, 便如高在云端的人垂头看一只蝼蚁, 她本人又是傲然的, 完全不在意这只蝼蚁——她可太知道郑老县君这种一辈子以旧世家之名为傲, 好像还活在百年前的发霉老布料们最接受不了什么了。
果然, 郑老县君见状急火攻心, 目眦欲裂。
这群仗着时势祖坟冒青烟爬上来的泥腿子,怎么有底气这样看她!
在她要被愤怒冲昏头脑的时候, 徐问真再次启唇, 这一次出口时言中竟带着两分轻慢的笑意:“我提醒老县君一句, 今夜我祖父祖母俱在府中。惊动触怒了大长公主, 不知郑家能否承受得住。”
提起一向性如烈火,眼中不容砂砾的大长公主, 老县君气弱了一分——按照那位佑宁大长公主以前的作风,是真能当场扇她巴掌。
然而今夜她无论如何不能孙儿失去了徐家这门婚事,于是只能高声哭起女儿来, “我的顺娘,我的儿啊!母亲这辈子只得你一个女儿,珍珠宝贝一般爱着,捧在手心上长成人,当日看徐家有一个珍爱你的好处,才将你嫁来,不想你才阖眼十年,徐家他就嫌弃我家家道衰微贫困,翻脸不认人了,如今还要把你定下的婚悔去!”
“好叫老县君知道,当年徐郑两家议婚时,您家老太公官居五品下。如今您家老太公去了,您的长子、郑家的当家郎君还是五品下。要说衰微——您家家道合适繁盛过?”
徐问真话音一落,有几道喷笑声从不远处隐隐传入老县君的耳朵,徐问真还在持续发力:“我五叔虽不在京中,可每年三节两寿从不怠慢。怎么,如今您孙儿做出如此不堪入目的畜生行径,我们要保住自家女儿,就成了‘翻脸不认人’了,那从前种种好处,都被你们郑家吞去哪里了?”
徐问真振声道:“好叫老县君知道,我徐家儿女嫁夫取妇,从不门楣高低论贵贱,只看人品德行。古人云,德者,本;财者,末。德者莫过于贤孝,尔家郎君不孝父母贪恋颜色罔悖礼法,失德之大莫过如此!如此不贤不孝之辈,还敢高攀我家娘子?”
说起不论门楣贵贱,她可再有底气不过了,徐家七夫人如今不就满脸懵地在大夫人身边站着呢吗?
对郑老县君这种人来说,什么礼法、德行,她都不在意,为了完成自己的目的,保住自己的利益,她只会两耳不闻一切道德,一心只念自己的礼。
所以徐问真这些话,对她等于白说,索性徐问真不准备用这些来说服她,方才的话,都是说给在场的夫人们听的。
今天过后,“道理”两个字,就要牢牢钉在徐家这边,任郑家怎么挣扎翻不了身。
郑老县君被她蔑视郑家、口口声声骂郑家狼心狗肺的话语气得浑身哆嗦,大夫人不给她再次发言的机会,立刻上前,“来人,将这厚颜无耻的一家人都给我打出去!今日以后,我徐家与郑家再无瓜葛!谁敢再在我家提这个不孝不贤、狼心狗肺的狗玩意,通通给我打出去!”
她手指着郑大,对在场众人宣告两家婚事彻底烟消云散。
郑老县君还要挣扎,问安却站了出来,似乎下定了莫大的决心,对着老县君郑重拜下,“外大母。”
老县君眼睛一亮,忙挣扎着、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地唤她:“安娘!你的婚事、你的婚事可是你母亲订下的啊!你母亲撒手闭眼去了,你连这一点要违了她,难道要叫她九泉之下还不瞑目吗?”
这话一落,赵大夫人的脸色很难看了,呵斥她:“老县君您要点体面吧!”
不知今夜是谁满口攀扯亡人,难道不是她存心要叫她的女儿泉下不安吗?
然而一个孝道礼法在上,她这句话对问安确实是一件大杀器。
无论怎么回答,只要她不顺从郑老县君,不“顺从”郑老县君口口声声提到的早逝的郑氏夫人的意,“不孝”这两个字就会死死压在她的头上。
大夫人攥紧了手中的帕子,目光紧紧落在问安身上,一刻不敢挪开。
另外两位素日与大夫人交好并喜爱问安的夫人忍不住道:“老县君还有脸面口口声声提及自己女儿?”
七夫人被大夫人在夜色掩映中狠狠掐了一把,她下意识向前跑了一步,然后猛地回神强站住脚,一片死寂的场面下,她的动作格外引人瞩目。在众人注视当中,七夫人嘴唇嗫嚅半晌,忽然破口大骂:“郑家老泼妇!你不就是对我们徐家未曾百依百顺扶持你们郑家、让你们郑家扒着吸血不满吗?你本事闹到我公府门前去,闹到问安她爹爹跟前去!可你只会趁着男人不在,在这欺负小女娘,还是借着外祖母的身份压你可怜失怙的小孙女!”
徐家的好处,我娘家还没摊上呢,你倒是趁着往来走动从我长嫂手里扣走许多好东西!
七夫人越想越气,见大夫人没打断她,胆气壮了起来,掐腰骂道:“你有本事冲着我舅姑去!冲着我长嫂……和我来!你欺负问安一个小娘子算什么本事?”
若说徐大夫人她们这些新贵出身,在老县君眼里还配与她说话,七夫人这等出身,在老县君眼里就是给她垫脚都不配了!而且高门女眷们交际,往往都讲究个体面,徐问真方才的话就已经算是很刮人狠厉的了,不想这还有个指着鼻子骂人的。
被一向看不起的人骂得这样很,郑老县君嘴唇直哆嗦,险些两眼一翻,不等她倒下离场,问安已经用力磕下三个头。
“问安自幼蒙外大母怜惜,常过宅中走动,外大母疼眷之情、丧女之痛,问安本意以终生为报,代母亲孝敬外大母身前。不想今日出此变故,郑家大郎竟以一妓子侮辱我母亲冥寿,我若仍视他为兄,已辱母亲泉下,若再嫁他为妇,岂不将母亲一生清名与孜孜关爱都践踏入泥土?他为侄者,可以寡廉鲜耻不顾孝道践踏姑母疼爱,问安为女者,却不能容忍母亲受辱!”
不管郑老县君怎样胡搅蛮缠,郑大在亲姑母兼未来岳母的冥寿之日偷取妓子,这事是无可辩驳的,不孝、违礼这两桩罪名自然死死钉在了郑大身上。
问安长跪不起,决然道:“请外大母体恤!问安情愿此后终身不外嫁,在家服侍高堂,为母亲结庐守孝,绝不嫁与侮辱母亲之人!”
郑老县君浑身哆嗦着,“安娘,你、你与你表兄的婚事是你母亲所愿啊!她希望你归于郑家,与我再全天伦之乐,你还不明白吗?”
“因为母亲所愿,所以问安不会再嫁与旁人。如此,既不嫁与侮辱母亲之人,不算违背母亲的意思嫁与旁人。”问安深深叩首,“于外祖母垂爱之情,问安此生再无法报答,唯有日日长奉佛前为外祖母祈福,诚愿外祖母福寿安康,永无疾馁。”
就健健康康地看着徐家扶摇直上,郑家低落谷底,看着你的宝贝孙儿浪荡轻狂为家族惹祸,一生一无所成吧。
她在心中为郑老县君送上最虔诚的祝福。
“你这孩子!”一旁看了许久的郡王妃一急,忙要拉她,“这话是能浑说的?”
大夫人满面急色地上t去劝她,“安娘,我知道你性情刚烈,绝不容人辱及母亲,可终身之事咱们尚可以徐徐图之,你母亲九泉之下若知道你为了争她的一口气耽误了自己终身,她如何能够心安啊!”
“王妃,伯母。”问安抬起头,满面热泪,双目赤红,却坚定地摇头,“唯有我持身最正、最无可挑剔,我才最有底气,为我母亲平冤驱辱。”
她说着,站起身来,定定看着郑大,“圣人云,父之仇,弗与共戴天。我母亲与我骨血一场,今日你辱我生母,此仇不报,我又岂堪为人?”
她说着,猛然回身拔出堂前装饰的祖父佩刀砍向的衣袖:“今日之后,你我两家割袍断义,我母亲与你再无关系,她再无你这等辱她冥寿令她九泉难安的男侄。”
再一刀,划在郑大的手臂上,老宅中的仆人们时常保养老郎君佩刀,此刀藏鞘多年,仍然锋锐无匹,一刀既下当场见血。
“这一刀,我还今日之辱。但此仇未完,今日之后,我再见你,仍以敌寇视之。”她收刀回鞘,缓缓转身看向徐问真,“敢问长姊,徐家子何待敌寇?”
“见父母仇,得刀杀之、得剑刎之、得棍棒笞之,赤手空拳,亦绝不留之。”徐问真一字一句,落地有声。
问安冷冷注视着郑大,“我待你,当如此训。”
郑大被塞着嘴无法呼痛,但从他狰狞的面孔、瞪大的眼睛、哆嗦的身体和……逐渐濡湿的下裳,可以看出他承受着多大的痛苦和恐惧。
郑老县君这一回是真的目眦欲裂,凄声高喊:“孙儿啊!”一面就要向郑大扑过去,郑大夫人已经抢先她一步,先扑在郑大身上,胡乱抱住他在他身上摸索伤痕,老县君转过头怒瞪问安:“徐氏毒妇!”
事已至此,再无回转的余地,老县君索性撕破脸,破口大骂:“贱婢子!你眼中还有王法没有!”
“——为亲长报仇就是王法!”又是七夫人,她被人从身后一把推了出来,又冲到众人之前,脑筋转得飞快憋出如此一句,再骂起来就很顺畅了,“你才贱婢!你全家贱婢!你家那不孝不悌不义不礼的玩意,若不仗着娘胎里高攀,连给我徐家娘子们端洗脚水都不配!这些年你每每仗着五弟妇来我家讨好处,可我如今看着,怎么你没怎么将五弟妇当回事?倘若你真疼五弟妇,今夜你孙儿的大巴掌都扇到你女儿头上了,怎么你还能无动于衷还保护孙儿?我若是你,没王法的杂种羔子敢玷污我女儿的冥寿、欺辱我女儿留下的一点血脉,我、我非生撕了她不成!”
“你、你——”郑老县君这辈子没想过有一天自家孩子被骂成“没王法的杂种羔子”,浑身哆嗦着憋出两个字,浑身瘫软着往后倒,眼睛翻白——这一回是真要晕过去了。
“白芍!”大夫人立刻唤,白芍上去银针如飞,将郑老县君扎得双目僵直,但一直睁着,打眼一瞧……状态好像还成?
反正郑大夫人还没来得及抱着儿子发疯,就和郑老县君、郑大一起,被徐家的婆子们连拖带拽地拉出去了。
看得出来,她这一回是真的大受打击,实实在在地瘫软了。
她上了年岁,虽然多年养尊处优,但儿孙不成器,殚精竭虑地为家族打算,身体不算太好,今夜对她绝对是重大打击,回去之后若无好医者吊命,只怕真要有不好了。
她可不能不行在近日,得等问安平平顺顺地走上青云路,她再回老家自生自灭去。
徐问真微微侧首,含霜自然明白她的意思,轻轻点头示意已经安排周全。
那边大夫人冷笑道:“养出个在姑母冥寿日通奸娶妓的混账东西,等着我家参你们郑家的奏章吧!”
一时徐宅中就剩个叶氏站在院里格格不入,她自己左看右看,竟然仰天而笑,然后对问安道:“我从前看你性子温吞软糯,原来却是看错了——哈哈哈,早知你们姊妹都是如此脾气,我,我何苦误了我的安儿啊!”
她一生无子,娘家兄弟唯留下男侄叶安一点血脉,所以她才急红眼睛要为侄儿谋算徐家女,想让侄儿与问宁“偶遇”,然后处出情分来,徐家疼爱女孩,婚嫁不大看门第,他侄儿得了问宁的看重,此后为徐家女夫,定然一生富贵平顺。
不想她这一番谋算竟做了郑家大房的垫脚石,侄儿被郑老县君命人打断了腿,医治后会落下残疾不说,后来医者竟然还诊出日后只怕不良于子嗣!
叶氏这才彻底发了疯,在听到郑大在外养别宅,又在采买成婚之物时憋出这一把大的。
她自然知道从今往后郑家是再不能容他了,但这么多年对郑家的怨恨攒在今日爆发出来,送了郑家一个颜面扫地,郑老县君的心头肉孙子失了前程,叶氏觉着值得很!
她仰脸笑着,疯疯癫癫地转身而去,她的婆子们忙过来搀扶她,徐大夫人看着她的背影时眼神有一瞬的冷意,又很快收回目光。
今夜之后,这就是个不值一提的人了。
这一场宴会便只能虎头蛇尾地散了,夫人们将一年份的热闹都看足了,走的时候一一安慰大夫人、七夫人与问安,尤其到问安跟前,表情格外复杂。
今日来凑热闹的一位年轻县主走到问安跟前时,格外感慨,“日前只见你是个斯文循礼之人,不想还有如此血性。”
她年岁与徐问真相仿,生得一双周家人的凤眼,乍一瞧二人竟有些相似。
问安对她便未生出抵触之情,只轻轻揖礼为谢,县主摆摆手,又宽慰她道:“那王八羔子甩了就甩了,一块脚底泥踢了去不足为惜。你母亲泉下有知,见你如此孝顺,只有倍感安慰的。但你要珍重自己,人活一世,毕竟不能只为了别人活。”
她已算是交浅言深了,不过因问安今夜行为对了胃口,还有徐问真在,才说了这句,然后干脆便将话说明白,“今日之后,京中对你的行为必多有议论,称赞者有之,贬低者必然有之。不过你是循孝道为母出头,大义在你这边,难听的话你索性不必管他。徐家的娘子应当都会骑马,等我肚子里这块肉落了地,办马球会你一定要来。”
问安忙揖礼应诺,不等再客套两句,县主已走到徐问真身前,笑盈盈地问:“舍得出来了?今日可真威风,把那老妖婆气得都说不出话了。”
“为见县主娘娘,顶着天上下针都得出来。”徐问真笑着看她。
二人对视一会,都笑了。
县主周宣雉细细打量着徐问真,好一会才道:“我还说夏日再到云溪找你进山打猎去,不想你却先回来了,还一连这么长时间不见我——过几日必得出来陪我玩,不然我可不依了。”
徐问真讨饶道:“真是忙着。”
“呵,我还不知道你?”周宣雉白她一眼,“是懒得出门吧!我走了。”
徐问真笑盈盈行礼,“恭送县主。”
“可不敢受,皇伯父特许你受皇子妃供奉,你非要我给你行一礼?”周宣雉摆摆手,“真走了。”
她潇潇洒洒转身离去了,徐问真回过头,身边已都是大夫人最亲近的一批夫人们,是看着她打小长大的。
舅母赵夫人挽住她的手,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满眼含笑,“今日真亏了我宣娘,你母亲往日最会与人吵嘴的,今儿怎么还嘴笨起来?”
自然是为了顺理成章地让徐问真出场。
她在前头广袖一甩大杀四方了,徐问真哪还有出来的意义?
大夫人却不能说,便只状似头疼地叹道:“我是早被那老婆子缠得心乱如麻了,幸而这两个孩子还清醒着——弟妇,今日多亏你了。”
她握住七夫人的手,情真意切地道:“若无你拔剑相助,只怕那老妇还要在此不知歪缠多久呢。”
我,拔剑相助?不是被你们推出去的吗?
七夫人有一瞬间茫然,然而长嫂待她温声细语的样子实在是太让她无法自拔,便半昏半醉地沉迷其中了,最后被夸得脸都红了。
赵夫人与几位夫人牵着徐问真的手说了一会话,赵夫人还嘱咐:“过几日家里宴会,你一定要来!你外祖母时常念叨你呢,你去了,干脆在家里住几日,好好陪陪你外祖母。”
徐t问真道:“如今搬回京中,家中事情整顿好了,我自然常去探望外祖母。只是还养着明瑞明苓两个小的,他们两个离不开我,不得不走到哪、带到哪,他们正是闹人的年纪,带过去只怕扰了外祖母的安静。外祖母若不嫌弃,改日我就带他们过去玩一日,叫外祖母瞧瞧他们,如今真是好玩得紧。”
赵夫人笑着点头,为她理了理鬓角凌乱的碎发,轻声道:“回了家就再别往出走了,山中苦寒,你母亲日夜悬心惦记着你。如今京中有很多热闹新奇地方,改日你与表姊妹们约着一同走一走。就在家里安心住下吧,万事有我们这些长辈呢。”
她说完,就听外头通传——却正是前头开玩笑提过的信国公赵守正来接她了。
因有旁家夫人,赵守正不好进来,便在门外等着,众人嬉笑着推她出去,相互别过,另外几位夫人纷纷上了马车。
大夫人在门口送客到最后一刻,赵家夫妇早套好了车,却最后才离开。
客人散去 ,四下皆静了,赵守正才对徐问真道:“好好留在京里,与你爹娘一处生活。若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只管来找我,常来家里走动,你外祖母与你舅母都很想你。”
徐问真笑着揖礼,“那我可要时时登门了,舅父勿嫌我呱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