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从背后看,她像一棵苍翠长青的松树,挺拔坚韧,无论怎样的狂风骤雨都无法打倒她。
注视着她的背影,问安便感受到无比心安。
若不能做鹰,闯出四方天搏击长空,那做一棵树很好,至少扎根于地,不依赖于人,不似将生命寄托于大树的女萝,树死藤枯。
进入西阁,她才能获得做树的资格与力量,能够有为她人遮蔽风雨、保护姊妹们的伞盖。
那是比她原本规划的在家招赘更好的结果,她能以女子的身份,掌握一份属于她的力量。哪怕还是比不上朝堂上的男人们,至少已走出了深宅闺门。
晚晌间徐缜回府,徐问真问过大长公主安后,到东院吃的晚膳,大夫人见她来格外欢喜,又忙叫厨房加菜。
徐问真道:“若次次都如此惊动劳累母亲,我无颜频繁来此了。”
“好,那就下回你来时,母亲提前叫他们准备你爱吃的。”徐大夫人双眼含笑地看着她,怎样都说好。
徐问真看她如此欣喜的模样,却微微怔了一下,思索一会,轻声道:“日后我每隔两日来陪您吃一顿晚t膳好不好?”
大夫人这一回就堪称惊喜了,徐问真从小在大长公主房里吃饭,她都习惯了,往往早晚过来都是抽空来问安的,一家三口人坐在一起吃饭的次数却少之又少。
她喜得恨不得立刻点头,叫人把该来的日子刻成牌子送到徐问真屋里挂着免得女儿忘了,又想起大长公主来,迟疑一下,“你祖母那边怎么办呢?还是算了吧,你自幼陪着你祖母吃饭,你们都习惯了。”
“我每月至少还有二十日在祖母房里吃呢,何况如今还有明瑞、明苓和问星,祖母那里怎样都不会少了人的。”徐问真道:“见素和见通如今都不在家中,您就许我常常来陪陪您和父亲吧。”
徐大夫人再说不出拒绝的话,忍不住握住女儿的手,用力点头。
东院的晚饭桌虽只添了个徐问真,三人还都是食不言寝不语的人,房中并未添多少声音,却仿佛一下就连空气都温暖热闹起来。
饭后三人围坐饮茶,徐缜极力表示要露一手,挤开妻子女儿,开始研磨茶饼。
徐问真就着茶香随口将今日发生的事说了,徐缜听完只是点点头,问:“裴家哪一个,这么没规矩?”
“行二十二。”徐问真道。
徐缜心里有数了,与徐问真笑道:“撞到你手上算是撞个正着了——你处理得很好。而且他们既不敢、没心思来找你麻烦。不仅如此,只怕还要登门来谢你呢。过几日裴家若有人上门,不必顾忌,应付过去便是。”
不敢,是得罪不起徐家;没心思,是今日事情很快会被有心人注意到,保不齐明天殿上就有人参裴家一笔——御史台是需要自己找活干的,他们家少不得麻烦缠身几日,还得做扫尾赔礼之事,全力消弭影响。
今日若非徐问真出手,裴二十二的马就真要踏死人了,闹市纵马对高门子弟们来说可大可小,死了人可就是大事了。
尤其对这几年不是很得圣心的裴家来说。
徐问真救了那几个人,是救了裴家一回,不管那裴二十二多不甘心,回头只会被家里人押着上门磕头谢罪报恩。
后一句话应付裴家的话,则是叮嘱大夫人的。
大夫人心里有数,又露出一点讥诮的神色,“裴家的晚生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两家算有旧怨,她对裴家人的行事着实看不上眼,不过提起裴家,难免想到另一件事:“西阁那边可有消息了?”
徐缜对问安的事很上心,点点头道:“明旨快要宣下来了,京中女子自行报名,外地女子按州省呈递名册,宫中会筛选一批通文字的宫女,最后择优取之。不过报名条件多有限制,又有世情所限,我猜人不会太多。”
大夫人拢了拢披帛裹住自己,“人呐,总是想不开的。其实想想,成婚生子有几个完全是好结果的?成婚是赌,入西阁是赌,可凭借自己风光岂不比依仗夫婿风光舒心?说西阁危险,伴君如伴虎——怎么没见你们男人以此故不入台省呢?说到底,是既不想让家族为女儿担风险,不愿踏出这一步。”
徐缜唯有讪笑奉茶而已,大夫人又话锋一转,“不过有些人想的倒能理解。倘若不是今上,而是先帝要开内阁——咱们只怕舍不得送问安去赌。”
徐缜轻咳两声,虽是在家,说话不好过于放肆,不顾他到底没替他那风流丛中的皇帝、好色堆里的帝王舅舅辩驳。
一家三口难得凑在一起吃顿晚膳,饭后茶饮得依依不舍,几次续茶,话题起了一个又一个都舍不得散场,直到天色漆黑了,大夫人才回过神,催促问真道:“你快回去吧,天都黑了,再不歇下有伤心血。”
上了年纪的人,渐渐就会生出一肚子养生经,徐问真没敢说她在云溪山时兴致上来对月饮酒、舞剑听曲,能玩一个通宵,老老实实地答应下,向二人问安告退。
大夫人还嘱咐秦妈妈亲自带人,提好灯送问真回去,又忍不住站起来走到门口看着问真离开。
徐缜见她眉目舒展,心神愉悦的模样,不禁笑了。
次日裴家果然有人登门,大夫人出面应付过去,他们就是来走个形式,赠上厚礼一份,又押着裴二十二行礼,然后匆匆而去——一是在徐家待着有些尴尬,二是实在麻烦缠身,分不出空来与徐大夫人皮笑肉不笑地兜圈子。
裴家的后续徐问真就没懒得关注,然而没过两日,裴家当家夫人——是已故裴贵妃的兄嫂、三皇子的舅母竟然又舔着脸登门,在大夫人处赔笑半晌,才说出自己的来意。
——她是替三皇子郕王来求娶徐家五娘子的。
郕王只比端文太子小三岁,自然已经成婚,有了一位正妃并几位姬妾,她代郕王求娶五娘子问安,提出以次妃之位为聘。
问安虽然长在留国公府,但毕竟只是隔房女儿,其父如今并非中枢要职,哪怕调回京中后,一位王爷次妃的位子不算折辱他的女儿。
然而裴家夫人提出时却心虚得很,然后下意识绷紧身体,果然徐大夫人拍案而起,脸色铁青:“你们裴家人都疯了不成?你还敢上我家门来说这话?”
毕竟为臣妇,不好骂皇子,她指着裴夫人的鼻子道:“你们还有脸来求娶我家女孩儿?你怎不去问问我那可怜的儿妇昌寿!她死时年未双十啊!”
大夫人说着,眼眶一红,两行热泪滚滚而下,“我的一双孙儿刚刚落地便没了娘亲,他们八个月就落了地,生下来时小猫一样大。我亲眼看着我的儿妇在我儿怀里断了气——她不仅是我的儿妇,是我的外甥女啊!我儿子青年丧妻立誓不娶,至今孤身一人,我的一双孙儿自幼失恃,孤苦无依——你们裴家人还敢登我家的门,已是我家不与你们计较,可如今你们竟然还蹬鼻子上脸了?”
昌寿公主在宫中受惊早产,只是明面上将事情遮掩过去的说法。
实际上令昌寿公主早产的正是已故的裴妃。
昌寿公主难产而亡后,裴妃投缳谢罪,这内情能瞒过外人,却瞒不过徐家与裴家。
裴妃这一手害得徐家失了未来宗妇,偏人家驸马都尉还是个痴情种子,对着公主坟茔立誓不娶了——裴家对着徐家,气是一节一节地短,事情刚出那两年,裴夫人见了徐夫人都不好意思说话。
——她们年岁相仿的一批人,出身相近,年少时都是熟悉的,当年交情都不错。
成婚之后,夫家立场不同,旧友渐渐走散了。
大夫人落了泪,裴夫人心里不大好受,低声道:“我不想来。”
“你回去告诉郕王。”大夫人渐渐冷静下来,取帕子擦拭一下眼泪,沉声道:“他没直接向陛下求娶,想来心知陛下不会允准,才先叫你登门来试探。那今日之后,徐家的态度很鲜明了。
我们家五娘立誓守室在家,不再嫁人,前些日子的事你们应该都听说了,咱们总不能坏了孩子的孝道吧?何况誓言已许,前阵子的风波刚平,她又转抱王府的高枝,还嫌世人非议她的不够多吗?还请王爷看在五娘自幼失恃的份上,不要为难这个可怜的孩子了。”
她对郕王语气看似弱势,内核却很鲜明强硬,就是三个字——不答应。
裴夫人来之前就知道这一趟不可能成,瞧着大夫人的眼泪怪心酸的,更无颜在屋中走下去了,听到大夫人干脆给出的结果,立刻道:“我知道了。”
大夫人注视着这位年少时的友人,高门贵族的娘子们自有一套保养年华的方法,重金珍宝砸下去,四五十时容光尚在的不在少数,然而裴家这几年不顺颇多,这几日烦心事又接连砸来,裴夫人眼角眉梢都不禁露出几分憔悴。
裴夫人心里不愿意为郕王走这一遭,然而那又如何呢?
裴家帝心已失,如今是将全部筹码希望都压在了郕王身上。而她,裴家宗妇,早将一生都搭在了裴家。她的丈夫是裴家家主,儿子是未来继承人,女儿们的富贵安稳全依托于裴家。
她更知道郕王这几年在陛下心中远不复从前的分量,与端文太子更无可比,下头还有五六七几位皇子,郕王要拼那个位置,只能比年纪和长子的分量了。
但t她又能怎样呢?人已在这艘半沉的船上了,下不去,就只能盼着船再乘风而起,正如裴家主久在朝中,难道不懂这些?然而裴家与郕王天然就是一体,他唯有寄希望于郕王。
撂下裴家、徐家的事,二人没什么好谈的了,裴夫人吃了一盏茶,便起身告辞。
郕王求娶这件事怎么看怎么像他疯了,不然就是不安好心,大夫人打发人给徐缜送了信,又与大长公主、徐问真说起此事。
大长公主听罢,冷笑半晌,“参选西阁的名单递上去,陛下自然知道咱们家的意思,郕王——他只要没有他祖父那个胆子,就不足为虑。且,当今不是高祖皇帝。”
先帝逼宫弑兄登基,然后囚禁、赐死兄弟六人,若论胆气和狠心,绝对是常人少有的。
皇子争储夺嫡,若自己没有呼风唤雨、杀亲成仁的本事心性,便只能指望帝心。而郕王经过裴妃的事,帝心已失,今上如今身体安泰,再有一二十年应是不愁的,彼时四五六三位皇子都已长成,郕王虽然占长,可如今在朝中还没个正经差事做,筹码便不够多,赢面不大。
不过……她微微阖眼,沉吟着道:“该让阿缜做些准备。”
大夫人点头应是,西阁选拔在即,又有帝心在,郕王求娶问安之事迎刃可解,无需多虑。
要虑是虑几年、十几年之后的事,那不是一日半日便能做成的,再愁没用,反而成了杞人忧天。
至少在当今一朝,郕王绝不敢得罪徐家。如今徐家拒婚,理由又光明正大得很,更无需怕他。
至于他的外家裴家……就是挨了徐夫人的骂,论得帝心与朝中权势都不如人,自己又气短理亏,就只好忍着了。
郕王求婚倒不失为一个好机会,让徐缜趁机在御前陈明从女五娘想要参选西阁女官之事,说明自家对这门婚事无心的缘故,又递上问安素日所做的诗文词赋,今上翻阅两篇,笑道:“三郎那你不必担心,朕知道了。你们家的娘子自然是不错的……月初宁国宴上那两首诗是她做的吧?”
徐缜含笑应是,今上点头道:“确实有才。你敢到我面前来举荐,想来品性不错,改日叫她入宫瞧瞧吧。我原还想托佑宁姑母来帮我主持挑选女官之会,如今看来,姑母倒是得避嫌了。”
徐缜忙替母亲谢圣人信任恩眷,今上道:“姑母年迈,若非皇后病着,无力打理这些,朕不愿劳动她老人家。只是宗室女子之中,唯姑母德高望重,最为朕所信服,不想机缘巧合至此,倒免去劳动姑母了。那就叫宁国与六局女官一同掌眼吧,先大致挑出过得去的,朕再亲自擢选。”
他将诗文压在手下,没叫徐缜拿回去,笑吟吟道:“叫你那从女可要好生准备,若再拿出来的文字没有这个水平,可要叫朕失望的。”
徐缜心内大定,俯首道:“臣谨受命。”
西阁的门槛,问安算是踏进一半了。
徐府中,徐问真又收到了一份特殊的赔罪礼。
帖子说是裴家的,打开匣子却是一面精美非凡的面镜,镜面不知由何磨制,竟然白亮生光,照得人面孔清晰无比,纤毫毕现,即便是当下品质最好的铜镜无法比拟,镜身则由银铸,点缀红、蓝、绿松等宝石,流光溢彩,华美不凡。
徐问真看着这面镜子,不禁皱起了眉。
这绝不是裴家能拿出的东西。
第27章
“谁先坐不住,谁就落了下乘……
收到那面镜子时, 问星正腻在徐问真身边,由秋露教着认字,忽见有人来送东西, 便好奇地看了一眼,然后便猛地愣住了。
秋露连忙唤她:“小娘子?”
“……无事。”问星似是很好奇地看着那镜子,“这面镜华美非凡, 裴家当真客气。”
徐问真揉揉眉心,叫秋露带她下去, 问星有些茫然,但她疑惑未定, 便顺从地起身行了一礼, 跟着秋露离去了。
含霜近前来, “娘子?”
“帖子拿来我瞧瞧。”徐问真又问:“祖母、母亲和问安那里可有东西?”
含霜出去一时, 回来道:“都有一只匣子, 我遣人去问问是什么。”
徐问真点点头, 将那张帖子压在手下——今上喜行书, 最好二王, 宫中皇子皇女们皆学二王行书。
当日端文太子便以一手俊逸潇洒的行楷闻名天下,三皇子郕王在书法上比他更有天分, 年少时便与端文太子齐名。
帖子上字迹矫若惊龙, 气势非凡, 但语气中规中矩, 与寻常清客幕僚撰写的赔罪贴并无区别。
徐问真从匣中拿起那面镜子,含霜迟疑着道:“这镜子与昔日宫中送来的样式似有些相像。”
她招来女使吩咐一番, 女使快步往库房取,不多时果然取回一面与这面镜样式极相似的镜子,只是镜身上点缀的是猫眼和珍珠, 比起华美的宝石,别有一番新奇清丽。
镜面是铜制的,这面镜已是内廷中顶级的工艺,镜子磨得极清楚了,但与裴家送来的这面镜子比便远远不及。
徐问真持着那面镜子反复打量半晌,道:“你去明苓房里,将昌寿留下的那一匣镜子都取来。都带回来了吧?”
“小娘子喜欢得紧,走到哪都带着,怎舍得落在山里?”含霜连忙去取,这回捧来一大盒——昌寿公主生前是中宫独女,备受恩宠,坐拥最丰厚的汤沐邑,得天下养。
她喜好金银之器、华丽宝石,一应所用器具就都是最珍贵华美的。
她所用的面镜、镜匣、镜台不知凡几,最喜爱常用的一只面镜却是她十二岁那年内廷奉皇后命打造的。一对两只,通体银背,描绘凤凰牡丹花样,一只镶嵌红蓝宝石,一只嵌猫眼珍珠。
镶嵌红蓝宝石那一只被皇后赠与昌寿公主,另一只,则被太子送到留国公府。
正是方才女使从后面取来的那只,加上此刻从昌寿匣中翻出来的,正是一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