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徐问真捏了捏眉心,心地柔软有些时候是把双刃剑,当年问圆选了性情相对怯懦的王铖,他们都觉着怯懦些好,至少不会欺负了问圆,两人又情意相通,有两家之力扶持,安稳一生,做一对安乐夫妻足够了。
但王铖的柔软,却不只是对问圆,还会对他身边的所有人。
从小照顾着他长大的婢女如此苦苦哀求,几至要丢了命的地步,王铖绝对无法坐视不理。又有他母亲在背后施压,这一局很简单,却已天罗地网地紧缚住了王铖。
“你是怎么做的?”徐问真问。
和离的理由自然不能是阿家给安排妾,即便如今民风开放,性烈如火的娘子不是没有,世俗对女子的要求还是更高一些。
女子妒忌,虽是常有之事,却不能闹到明面上。闹出来了,就是不合礼、不合法。
问圆口吻很淡,似乎是在说旁人的事,“我又能怎样?既是阿家之命,唯有欢欢喜喜、温良贤淑地认下了。我家的纳妾酒月前摆的,这杨城官宦豪商可都吃过,还不仅纳了一个,阿家送来四个里,凡是愿意的都纳了,谁不夸我一句贤惠?”
见明见她如此,愈发揪心,低低唤:“阿姊——”
“你的傅母应当劝过你。”徐问真轻轻为问圆整理鬓角,她的指尖微凉,落在问圆的鬓边,却叫她感觉到时隔良久的温暖与安稳。
她忍不住信赖地贴了贴徐问真的手,才回答问真的问题,“她们自然都劝我。王铖待我有情,此事过后更是百般懊悔,发誓即便纳她绝不会沾染一分一毫,此生绝不会有异出之子。会与他母亲说清楚,绝不会再纳妾,只守着我一人过,一切还如从前一般。”
听起来似乎不错。
见明的气稍微消了一点,徐问真仍然注视着问圆。
果然,问圆目露锋锐之色,用力道:“可我拿什么信他呢?他母亲逼一回,他能假纳妾;婢女半真半假闹一回自尽,他要真纳妾。他的心软已是王家人人捏住的软肋,日后不知是否还会有人捏到。难道我要一辈子如防川一般提防外面的莺莺燕燕?还是从此收心守静,关起门来,只做一尊内宅里的菩萨,任他三房五房地纳回来,我生个儿子,背靠徐家坐稳主母的位置,然后熬一辈子,做我儿子的老太君?”
后面那些话,应是有人劝了她许多遍的,她一面说,面上不禁露出痛苦之色。
她抬脸看向徐问真,眼中终于有两行泪夺眶而出,滚滚流了下来,“可是,姊姊,我是人,不是泥胎神像!我的心是肉长的啊!”
徐问真用力抱住了她,“咱们和离,姊姊带你回家去。”
见明虽然觉得后一条路似乎不错,但见问圆的眼泪夺眶而出,便心痛不已,忙道:“和离,和离!母亲那里父亲和我去说,姊姊不必担心!”
第34章
和离下
问圆用力擦擦眼泪, 道:“姊姊,我不能再信他了。”
“和离之事,你如何安排?”徐问真问道。
见明忙道:“如此和离, 王家只怕难缠,可要飞书回京——”
“三郎。”徐问真很温吞地喊他,见明却下意识住口, 等着徐问真下一句。
徐问真轻声道:“你且听。”
见明意识到徐问真嫌他呱噪,闭上嘴乖乖点头, 神情瞧着竟有些乖巧又可怜。
问圆继续说:“纵要和离,咱们家总要占个‘理’。妒忌和离非理, 因害而离, 理总在咱们这边了。因而, 两旬之前, 王宅中姬妾妒忌暗害主母, 使得主母胎像不稳, 情况危急的消息便已在这城中传遍了。
如果t王铖还不同意和离, 接下来, 宅中还会翻出他的姬妾与他母亲的往来书信,查出他的妾室害我是受随侯夫人指使。随侯夫人何等尊贵, 名声岂能有半点玷污?他下头尚还有二三个弟弟、四五个妹妹没有成婚, 随侯夫人传出这种名声, 才真是害了全家。”
这段日子她与王铖已经分居两室, 为此事对坐相谈过,王铖的态度已经软了下来, 纵然不愿,她心意已决,王铖拗不过她。
这大约是软弱的好处了?
问圆扯了扯嘴角, 笑得不大好看。
“不想笑就别笑了。”徐问真叹了口气,道:“安排得如此周密,今日还严妆打扮而来,不怕百密一疏。”
问圆低了低头,“我只是想,此事已经解决得差不多了,不想姊姊再为我忧心。”
确实,和离之事,王铖既然已经点头,那就算成了。王家未必愿意和离,但这边文书签好,王铖自己甘愿的,回了京一切自有徐缜和徐纪顶着,王家纵有百般力气使不出来。
今日那个管事的行为,其实就很能代表京中的王家。
徐问真随口一问管事来历,问圆道:“从前是随候府里管庄田的,幼时是随侯书童,王铖出京,随侯特地派他跟来,这几年待王铖确实尽心尽力。”
管庄田是一项大油水,被换了差事派来跟小主子没生出怨愤,仍然尽心,可见他对王家的忠心。
同样,因为他对王家的忠心,他的行事有些时候其实能代表随侯的意思。
徐家这门婚事对随侯来说,是绝对找不到更合心的了。
大家都是开国元勋之后,彼此之间原就有些香火情,如今徐家在徐缜这一代蒸蒸日上,晚辈中又有个中流砥柱徐见素,再下一代长孙是今上恩准从皇孙字辈取名的今上外孙,中宫一双儿女早逝,今上对这嫡系唯独留下的两点血脉眷爱有加,徐明瑞只要不是实在不成器,往后都前途不愁。
王家这一代晚辈,长子无才,次子有疾,三子王铖又是这么个软弱性子,下头小的们各有难处。正因后继无人,随侯才咬着牙要剑走偏锋。
但郕王能不能成事犹未可知,保留徐家这一门姻亲,能给王家留一条退路。
所以消息一传回京中,随侯是绝不会容许王铖和离的。
问圆在往家里递消息和对王铖发作之间打了个时间差,两旬之前出的事,只怕这会京中随侯刚知道三子这里要闹和离,准备做出反应。
而这边徐家人已经借着探望见通、顺路看问圆的机会杀到,了结和离之事。
所以王家管事才会那般着急。
而京里,徐问真要南下的事早早传出风声,和赵家通好气之后,尤其问圆去信之后,大夫人每每见客都露一副郁郁之色,稍微提起江南见通的事就满面叹息无奈,稍微对几个亲近的、嘴快的夫人吐露了见通的事。京里真正的贵眷圈子就那么大,这事传得还不快?
徐问真南下主要是为了替徐大夫人相看未来息妇,顺道才探望四妹,结果就撞上四妹受了大委屈要和离,这事有理有据,王家再怎么不满,不能挑毛病说徐家设局算计。
徐问真思量一番,道:“你有数就好。等会需要我们做什么,只管说。”
“我的话都说完了,王铖不会再多纠缠了。”问圆低声道。
多年夫妻,即便心中恼恨一时,毕竟有旧日情分在。
她摩挲着光洁的手腕,喃喃道:“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草,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徐问真皱眉,“说什么傻话呢。”
这是《孔雀东南飞》里,兰芝仲卿相别时的誓言。
最终二人一个投池一个自尽,死后得合葬。
“我只是想,昔日的情深之诺,便请停留于此地吧。”问圆依偎着徐问真,低声道:“傅母们都劝我,王铖待我情深、心思细致,虽有一个心软的坏处,却算是好处。如今只是两个姬妾,纳便纳了,他又立誓不碰他们,我的日子还是照过,且会过得比常人都好。可是姊姊,我不愿再信他的誓了,他立誓时确实是真心的,可很快,又会被别人的‘真心’所打动。”
她说:“我与他说起和离时,一开始他对我百般道歉,后来竟很委屈。可他有什么委屈的呢?委屈有一个一心为他纳妾选美的母亲、自幼服侍他一往情深如的妾室?走到今天,我给过他很多次机会了。每一步,都是他自己选的。”
“她们又说,哪怕他违誓,我留在王家,有一个正头娘子的身份,有得力的家世做依仗,未来有了子息,还有旧情在,日子会很好过。”问圆这回露出一点锋利的眼芒,“可我若只求富贵安稳,何必在他王家?他王铖昔日以诚与情娶我,如今二者皆失,我不留矣,免误余生。”
如果只图安稳富贵,以王铖的性情,他很难走到位高权重的一步,她留在这,不过守着嫁妆与未来随候府分给王铖的一点财资过日子而已。
再回到京中,还有个对她虎视眈眈,看她很不顺眼的婆母在,这样的日子,何谈富贵安稳?
“怎么不早些往家里去信?”徐问真轻抚她的鬓发。
问圆在她怀里合上眼,感到一点疲惫涌上,又有浓浓的、如被温泉包裹一般的暖意环绕住她,“家里已经诸事繁多,祖母年迈、大伯母恨不得有八只手来忙,我母亲……只会劝我吧,我想自己还应付得来,便不愿惊扰家里。”
“家里还有我呢。”徐问真低声道:“你怕打扰祖母她们,姊姊却是个闲人。从前你有事情,都是最先与姊姊商量的,怎么,如今与姊姊生疏了不成?”
“姊姊抚养明瑞明苓,很忙碌了。”问圆笑着道:“况且,我是跟在姊姊身后长大的,你还信不过我的手腕吗?这几个月,王家宅门里是热闹极了,独我是没吃过亏的。”
何况,她想要和离的事,若不先自己筹备妥帖,而是先求助于家中,她母亲定然第一个百般设法搅黄了此事。
就连这回,其实她都做好七夫人会同来,然后缠磨她不许和离的准备。七夫人未曾过来,于她倒是意外之喜,可以省去许多麻烦。
书信只是匆匆报了徐问真的行程,许多事未及细说,在去王宅的路上,徐问真对问圆解释了她此番南下的因由,又知道问圆必定好奇七夫人为何没来,道:“七叔母原想来,只是不巧有了身孕,胎像又不大稳固,不好挪动,才没来成。”
问圆听了一惊,又笑道:“多谢这位不知是小郎还是小娘子的小家伙了。”
见明一窘,徐问真看向他,交代道:“你姊姊虽已将事安排妥帖,待到签署和离书时,你的态度还是要立起来,叫王家知道咱们的态度。”
见明连忙应是,马车行至宅邸门前停下,王铖已经等候在外,伸手要来搀扶,被问圆避过。
他神情黯然,“就让我再扶你一次吧。”
从听说徐家有人要南下,顺路看望圆娘,他就悬着心暗暗祈祷徐家来的人里有岳母,如此便能有个人帮他说服一下圆娘不要和离。
如今来的是妻子长姊,他揣着几分期盼,对徐问真长揖一礼,“真人。请真人替我劝解圆娘,我、我日后一定好生待她,再不叫她受一分一毫的委屈。”
“可你已经害得她险些失了孩子,你可知女子有妊时遭人暗害,轻则流产,重则殒命?”徐问真皱眉看向他,“你们王家害了她这一回,还嫌不够,要再等下一回吗?”
王铖局促起来,连忙解释,“我、此番是我不够谨慎小心,我已将那婢子发落出去,日后我宅中定不再置姬妾,我只守着圆娘一人,一心一意地过日子——”
“圆娘并非善妒不许你纳妾之人。”徐问真阻止他继续发誓,“你母亲说你后宅单薄,她纵然再心痛,为你纳了妾,纳的还是你们王家的贴心人。她如此步步退让,你们王家又是怎么待她的?三郎,当日我们将圆娘许给你,便是看你一个情深的好处,不然凭是什么王侯公子,没有这颗真心,我们是看不上的。”
王铖先是被她说得灰头土脸的,听到后面之言,便如得到认可一般,目光微亮。
徐问真却继续道t:“可你是怎么对待圆娘的?图你这颗真心,我们无非是盼着圆娘能过得好。如今既然圆娘过得不好,我们便要带走圆娘了。我家捧在手心上长大的娘子,在你们家险些丢了命,王赟之——”
问真似乎动了情,眼眶微红,“你扪心自问,这些年圆娘为你操持中馈、打点前程、侍奉长辈,哪有半点做得不合你意?她在你家中受了如此的委屈,吃了这样大的苦楚,你还有颜面在这里厮缠吗?”
见明刚要发挥,忽然听到仆妇一阵惊呼:“娘子!娘子!”
然后是问圆女使含桃穿破云霄的高声呼喊,“不好,大娘子,我们娘子昏过去了!她遭了那毒妇暗害没几日,在家中一直颤颤不敢安睡,一定要去码头等您到了才安心,身体却没能养好——”
她如泣如诉的清亮嗓音一直传出很远去,门口的仆妇们已经乱作一团,王铖见问圆脸色惨白、双目紧闭,急得发抖,忙冲过来要抱起问圆,见明被问真一把推上前,福至心灵,连忙双手稳稳抱起问圆,并先发夺人对王铖道:“烦请王家郎君带路!”
王铖实在慌得不知怎样是好,听他这样说便慌乱点头,急忙给他指路,又握着圆娘的手絮絮道:“圆娘,圆娘……我知道我错了,我错得实在离谱了。我辜负了你,没脸再耽误你,我、我放你走,你可千万不要有事啊!郎中?郎中呢!快请郎中!”
他一边说,一边还落下泪来,徐问真见他实在是慌乱至极的模样,心里叹一口气。
用情虽真,走到这一步,是破镜难圆了。
王家那管事看到门口这一幕的时候,就知道和离之事彻底无法挽回了。
白芍与请来的郎中守了问圆一日夜,自然是白芍照顾得多些,问圆得了个“虚耗过多,禀赋不足”的诊断,兼之她月份已高,实在需要好生休养。
她坚持要立刻与王铖签和离书,王铖不情不愿地签了,又百般劝她,“娘子纵然看我不合心,总还要为自己的身子与孩儿考虑。不如就留在这宅中一些时日,先静静安养,我、我一定不打扰你……”
问圆看了一眼站在王铖身后那位自幼服侍哇王铖,还在不久前上吊过的李姬,冷笑道:“不必了,我怕再在这里留些时日,不说我腹中的骨肉,就是我这把骨头保不住了。”
王铖抿抿唇,低声道:“杏儿姊姊不是那贱婢那等人——她服侍人最体贴细致,我想,由她照顾你很妥帖,才将她留下。”
“赟之……”问圆望着他,如烟如画的眉目似乎入了情。
她态度软化,王铖本该欢喜,但夫妻数年的默契却让他直觉不对,绷紧了心里那根弦,他目光灼灼地望着问圆,轻轻唤她,“圆娘……”
“从前我看你,只觉得处处都好。”问圆开了一个头,王铖不由站得更直了些,提起了心,“如今才发觉,你的心软柔善,其实并不只是好处。它害了我,害了你。我走了,往后你说话做事,多多思量,管事的话可以听些,他是侯府的忠仆,自然不会害你,可你自己要多思量。我去后,天冷多添衣,努力加餐饭①……旁人对你说的话,心中要仔细思量,勿要轻信于人。日后若再遇珍重之人,请千万守好誓约,不要再违誓轻诺了。”
她说罢,在婢女的搀扶下转身欲要离开,王铖猛地扑了过去,却不敢纠缠怕伤到她,只能哭着喊她:“圆娘!圆娘!你既放不下我,便再给我一次机会——”
“王家郎君。”见明站出来拨开他,冷声道:“我姊姊已经给过你许多机会了,这些年,她为了你的前途官位、家宅稳固尽心竭力,在舅姑之前无半点违背,为你娶姬纳妾,在你们家,她能用的力气、能费的心血都已经耗尽了。你还要她怎样呢?”
见王铖愣怔,他又郑重一礼,道:“如今郎君与家姊一别两宽,彼此宽宥,徐王两家累世之好不会受到影响,望王家郎君摒弃前尘,从此前路光明远大,前程锦绣。”
王铖愣了好半晌,僵硬着回以一礼,“愿贵家娘子,重梳蝉鬓,美裙娥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选聘……此后余生,欢喜安乐、平稳顺遂。②”
其实是时下流行的放妻书中的套话,本应祝福前妻“选聘高官之主”,然而他实在说不下去,便仅在最后添上祝福。
见明点点头,对他轻声说:“我姊姊已经受了良多苦楚,兄若真为他好,便请劝住令堂令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