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根据徐问真带侄儿们的经验,刚出生几日的小孩与好看二字往往不能沾边,但亲娘看自己孩子,自然如看珍珠宝贝一般,怎么都是可爱的。
这时孩子不要乳母,只黏着阿娘,虽然是负担,品味起来倒甜蜜。
徐问真又吩咐使女道:“告诉你家县主,好生养身子,无需来**的心了。——你们小娘子在宣雉身边需得她来哄?她产后气血虚亏,还是要多修养身体。”
使女笑道:“小娘子只要在县主身边便好,倒不闹,乖巧得很,只是离了县主便成了混世魔王了。”
“那就是亲母女的缘分了,她独与阿娘好呢。”徐问真微微一笑,叫她:“回去转告宣雉,观音娘的满月礼我必会去的,礼物早备好了,叫她等着吧。”
使女含笑应下,那边婢女通传:“娘子,凝露姊姊回来了。”
含霜从外头一打帘子进来,微微低身,回道:“季三郎君到了。”
周宣雉身边的女使听到这个称呼,看含霜的态度,稍微有些惊讶,不禁留神细看,却见徐问真含笑颔首:“叫他进来吧,外头怪冷的。”
不多时,只听帘栊轻响,她熟悉的凝露引着一个约未及弱冠的年轻郎君走进来。
那郎君身量高挑,面容俊秀——但这并不难得,她跟在周宣雉身边多年,所见的俊秀子弟数不胜数,这位郎君在其中并不算出挑。
难得在双目尤其澄澈,且虽然衣着朴素,并不似高门子弟,但乍入富贵场中,未流露出艳羡贪婪之色,反而一派温吞平和,目不斜视,身姿挺拔,俊如修竹。
这份好涵养,在年轻人身上实在难得,为他更添三分俊朗。
女使不禁流露出两分赞叹。
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的季蘅当然不知道,他紧张之下的身体紧绷挺胸抬头和目不斜视竟然给他在外人眼中加了印象分,他入内后,眼睛便只看向坐在上首罗汉榻上笑吟吟的徐问真了。
他走到屋内,向徐问真叉手为礼,在京中日长,与人打交道多了,他行礼的动作愈发自然从容,“娘子安。”
“先坐。”徐问真口吻温和如一池温水,眉目含着令人如沐春风的笑意,亲近而平常地张口吩咐。
如此的说话口吻,越过叫起直接命坐——周宣雉的女使直觉自己窥探到了天大的秘密,心怦怦跳,忙控制住自己的目光,恭敬地微微垂首,不敢再看那位年轻郎君。
徐问真将她的反应收入眼中,眼中划过一丝真切的笑。
本来还要设法将消息自然地传出去,如今好了,这件事有人帮她办了。
季蘅被她如此温和亲近的笑容定住,只觉被骀荡着的春风吹了满面,又如浸在热乎乎的温泉中,叫他不知所措。
含霜已搬了软墩来,笑道:“郎君坐吧,这是娘子的至交宣县主使来探望娘子的人。”
周家女使听她亲近而不失恭敬的口吻,心跳得愈发快了,连忙向季蘅一礼,季蘅稍有些不知所措,正待起身还礼,徐问真笑对他说:“叫她青姑姑便是。”
女使青黛下意识露出一个恭敬而令人可亲的微笑。
今日计划正常推进,又有了季蘅被宣雉身边人撞上的意外之喜,一切都很圆满。
至于青黛——徐问真看出她这会只怕心都快跳出来了,便没让她在这屋里继续紧张又激动地煎熬下去,温声道:“你且去吧,告诉你家县主,只管安心了。这句话可千万带到。”
青黛忙恭谨应下,然后跟着凝露微微垂首躬身退出,心里不知是恋恋不舍还是迫不及待——或许两者都有吧。
盛传在数日前被癫疯失常的皇后伤害到,才被圣人安抚封为县主又格外厚待的前储妃,竟然正大光明地留在身边一个俊俏小郎君!
想到自家县主这几日一直盘算者想给徐大娘子塞一位枕边人,想到徐大娘子方才意味深长的言语——她叫县主不必多操心,原来是已经安排好了!
青黛激动不已,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飞回府中,好将消息分享给自家县主。
而周宣雉听到徐问真让青黛传达的最后一句话后,思忖瞬息,恍然露出一点微妙的笑意。
“阿真啊阿真,这下,你可不只欠我十坛酒了。”周宣雉咬唇轻笑,眼角眉梢都透着轻松愉悦。
小观音娘闭着眼低低哼哼起来,她转脸看过去,目光顿时柔和起来,抬手轻拍着女儿的襁褓安抚,室内只有她的两个心腹,她笑吟吟地轻哼歌谣哄着女儿,又眉眼含着笑低喃:“好观音娘,你阿真姨母可算甩开那个晦气东西了,真是叫人欢喜啊。”
“明日谁家的来?”半晌,哄得小观音娘又乖乖睡沉了,宣雉问道。
青黛略一思忖,回:“按帖子,明日安国侯府世子夫人与她母亲裴侍郎夫人回一同登门探望。”
“裴家下人嘴巴最宽,我喜欢。”搂着香香软软的小女儿,又去了近几年来的一处心病,周宣雉只觉心情再没有更舒畅的了,无比地期待明日的到来。
徐府中,临风馆,小炉上的茶了第二道。
人紧张时总是会手忙脚乱,见徐问真呷了口新倒出的茶后微微皱眉,季蘅连忙尝了口茶,发觉或许是第一注投的茶叶不多,煮到第二道滋味便很寡淡了,便要到安放茶炉器具的黑漆小几子前碾茶去。
徐问真笑着制止了他,“我不想吃茶了,你若还吃,叫含霜进来再煮一道吧。”
季蘅忙道:“那我不吃茶了。”
她的态度越是温和平静,季蘅越不知所措,老老实实地坐在墩子上,双手放在膝盖上,背直直的,好像课堂上被先生盯紧的捣蛋学生。
徐问真扬扬眉,“你怕我?”
“不、不怕。”季蘅连忙道:“我就是有些紧张。”
他倒是很坦率。
徐问真有意逗他,问:“紧张什么?”
季蘅小心翼翼地看她,挺高大个人,坐在小墩子上,仰着头看徐问真,那副模样,叫徐问真想起初次见到季蘅时,一只被雨淋得湿漉漉的小豹子,有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
然而这只当日甚至紧张到不敢说话的小豹子今天格外直接,用了很大的勇气,认真地道:“我怕我不是娘子看中的唯一人选,怕今日的表现令娘子失望。”
“那这会就不怕了?”徐问真笑问道。
季蘅仍坐得端端正正,严正认真地回答:“若我会令娘子失望,只能说明我不符合娘子的要求,哪怕一时蒙混过关,未来只怕会误娘子之事,不如对娘子坦诚以待,供娘子抉择。”
方才瞧他,忆起数月前荒庙里湿漉漉的狼狈小豹子,这会看着他坚定清朗的模样,倒似t猗猗青竹,修玉君子。
几个月前尚且稚嫩强装大人的小郎君,经历过一番生死,廷前告状,或许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脱胎换骨了。
徐问真露出一点微笑,慢慢起身,“我喜欢你的坦诚。今日开始,你就是我的人了。为期三年,这三年中,只要你不生事,你想做任何事,不违反原则,我就会倾力相助。”
她抛给季蘅一枚新进的青柑子,口吻仍然带笑,却更带着不容忽视的威仪,“不许倚仗强权,欺压百姓,恃强凌弱。除此之外,百无禁忌。谁要动你,就是要打我的脸,你要做的,就是用这只手,将巴掌狠狠地甩回去。”
她隔空轻轻一点季蘅的手,注视着季蘅的目光灼灼有神,令人不自觉地顺从、臣服,“这几年里,你或许会面临一些危险,但我会倾尽全力保护你。三年之后,你遇到危机,我仍会给你庇护,这是我的诺言,永远有效。”
季蘅浑身僵直,半晌,在徐问真轻而不容忽视的“嗯?”的试探声中,他用力点头,将头点得小鸡啄米一样。
“我保证,绝不仗势欺人,欺凌弱小!我会好好做事,用心替您赚钱的!绝不会出去惹是生非,给您添麻烦!”
倒是很有激情,果然是年轻人,气血丰足。
徐问真心中升起一点感慨,拍拍他的肩,鼓励他:“好好做,兰苑的生意不会有人敢动手脚,你只管放开手去做便是。”
在准备开设兰苑,售卖各种新奇的润肤、洁面、修妆之物时,她就知道这门生意必是一本暴利。
财帛动人心,如此好赚的钱,必然会引来许多人心动。她虽不怕那些人,却很厌烦不断处理琐碎麻烦事。
她要为兰苑找一个可以不辞琐碎,解决各种麻烦的人。这个人要在京中有权位,手头最好有点紧,如此才会对兰苑更加珍惜,不会容旁人动手脚。
三成股,拉宁国长公主入伙,实在是笔很划算的卖卖。
截今为止,兰苑开门营业不到一个月,宁国长公主已经兢兢业业找了三家勋贵、六户新贵的麻烦,整个京城都知道兰苑是宁国长公主要护着的一口肉,不敢擅动。
她虽是长公主,但本朝封给公主的汤沐邑有限,公主府的田产收入远不如王府,今上对宗室约束颇严,大多宗室都过得紧巴巴的,她总不能顶着凤口卖官鬻爵敛财吧?
她要做了,离被今上当鸡儆猴不远了。
收入有限,公主府的花销却降不下来,她的日子一直过得紧巴巴的,开各种赏花宴提拔才子虽然有点收入,但是杯水车薪。
徐问真如今递给她这样一根好处如此丰厚的稻草,哪怕知道问真是想借她的力,好省事不用应付那些琐碎烦人的麻烦事又怎样?
她乐意啊!
如非有所求,徐问真忽然递给她这样大的好处,她还不敢收呢。
如今可好,公正交易,付出得到的收获,宁国长公主每日捧着账本子一日三次地翻看,笑得眼角的细纹都要浮出来了。
季蘅还是经历得少些,这几日见京中脂粉香铺都陆续推陈出新,虽然产品都不如兰苑的品质上佳,模仿得很拙劣,他不禁紧张起来,这会徐问真这样一说,他顿时如心底有靠了一般,郑重地点了点头。
他一点条件都没谈地就答应了,徐问真原本准备好说服他的话都没有用武之地,倒是安抚之言先说完了,这会心里细细一回顾,不得不再调转马头,说起一件事。
“此事你虽答应了,但有一点,我却得提醒你。”徐问真道:“你父亲丧在岁初,距今热孝虽出,却还有十几个月的孝期要守。你与我这件事虽是做戏,在外人看来却是真的,如此,你虽然是无名分地跟着我,只怕要受一些风言风语。”
守孝礼制对婚嫁的约束,更多体现在事实婚娶上,季蘅跟徐问真,无名无分,无嫁无娶,顶多落两句闲言碎语,倒不至于闹到明面上来,不会对季蘅造成太大影响。
一向行事缜密的季芷上午都没有提出这一点,就说明她认为事情不大。
而如果有人想借此针对徐问真,就更好办了。
——此事闹到圣人面前,对她反而有利。季蘅仍在孝中,还能成为佐证。
彼此对证一查,就能知道徐问真与季蘅只是面子功夫,徐问真费如此大力气,做这一出戏出来,是为什么?
此事对徐问真有利而无害,对季蘅却会有些影响,故而她有此一言,“这话我本该先与你说,方才却忘了,现在不迟。你回去仔细斟酌,切不可一时冲动为图报恩便做下决定,日后若是后悔,倒是坏了咱们这一番善缘。”
季蘅听罢,毫不犹豫深深一拜,“娘子为我考虑至此,我又岂是畏惧一点流言蜚语之人?娘子救我全家于水火之中,我此生为娘子效力,绝不退缩。”
徐问真扬扬眉,略一抬手,含霜递来一个荷包,问真将荷包递给季蘅,“这里面有一把钥匙,稍后出去,秦风在后门等你,他会带你去一处房子。名义上既然跟着我,你们再住在下人群房便不好了。
那所院子不大,但地段不错,离府里和兰苑都很近,你们一家人住着方便。秦风会安排一对夫妇过去,照顾你们饮食起居、房舍安全,你可以另外再雇两个人服侍你母亲,花销每个月我这边拨给你,日常生活可以交给我派去的那位娘子照顾。别过得太清简,叫人看着很假。”
京里人谁不知道她资财丰厚,出手大方。季蘅“跟”了她,还过得清简朴素才是可疑。
说完,她上下打量季蘅一番,只见他衣裳一看便是市售之物,乍一看还过得去,全靠人生得高挑俊朗撑着,近了细瞧便太不入眼。
于是吩咐含霜:“从我库里取两匹颜色素净的料子出来,给季三郎裁衣。告诉练霜那边,日后每季叫绸缎铺派人过青马巷去,取布料量体裁衣,每季——先做四身吧。”
练霜是徐问真身边自幼服侍的八位得力女使中与含霜名字对应的那位。
练霜早年成婚后便没再入府服侍,而是在徐问真的田庄上管事。一开始她主持组织了一个小的纺织工坊,雇佣庄中女子纺织,既为田庄开源,为女子们增添了一份收入。
后来织造坊的规模不断扩大,练霜又在京中开设绸缎铺,既售卖自产的绸缎丝绢,从商贩手中收各种精品绸缎售卖,雇着几位手艺精湛的老师傅量体裁衣,绸缎铺的生意蒸蒸日上,在京中小有名气。
——所以徐问真的富裕,不是全靠啃老的。
主要靠下属们努力。
事情交代过去,练霜自然知道应该怎么办,徐问真吩咐毕,心中仔细回顾,确认没什么疏漏了,笑看了有些不好意思欲要推拒的季蘅一眼,提醒他:“注意你如今的‘身份’,我给你的东西,你一定要坦坦荡荡地收下,最好高高兴兴地展示出去。”
季蘅听她安排了任务,立刻打起精神,郑重应是。
“去吧,有什么短缺的,告诉服侍你们的夫妇中那位娘子便好。”徐问真笑着道:“不必过于拘谨客气,咱们如今是互惠互利的关系,而在外人眼中,你更是我的枕边人。倘若你的日子过得可怜兮兮,旁人起步岂不笑话我连养人的钱都拿不出来?”
季蘅又小心地答应下,徐问真见他双手捧着那个柑子,干脆叫含霜将那一盘都端了过来,“西市里应该还没有柑子售卖,这些带回去,吃个新鲜吧。晚些孩子们要过来,我就不留你吃饭了,回家去吧,是否要告诉你母亲真相,你与你姊姊商议着办,只是我与你们姊弟二人说的话,决不能传到第四人耳中知道,这其中分寸,你们自己拿捏吧。”
意思是,如果季母不能保证不外传,那么最好她不知道。
季蘅几乎只会点头了,他双手捧着那只官窑白地彩釉西番莲大圆盘,上面满满垒着清香怡人的青柑子,含霜送他出屋,季芷正在廊下等着。
季蘅几乎是凭本能愣愣地走出房门,与姊姊四目相对,在姊姊惊讶的目光中,才后知后觉自己脸烧得慌,只怕是发红的。
他振奋起精神,对含霜道:“请姊姊转告娘子,娘子放心,我一定将事t情做好!”
“郎君慢走。”含霜笑盈盈地对他微一低身,又有小女使品蕤捧出一件月白云纹的鹤氅,除了锦缎上织就的云纹,鹤氅通体无绣,样式简洁大方,是今春徐问真还在山上时做的。
含霜笑着将鹤氅奉上:“娘子吩咐,天气寒冷,为您寻一件外衣披着。这房里只有娘子的衣裳,请郎君担待披上吧。”
她这一举动落在满院子人眼里,便如一道惊雷,一道道目光立刻如雷般射了过来,惊疑不定地紧紧盯着季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