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白芍郑重地道:“我托殿下和您的福才有今日,能为殿下与您出些力,心里反而满足,谈何‘劳’字?您折煞我了。”
徐问真干脆不与她啰嗦这些,“我新得了一份帛书,听说是汉时的古医方存世,特地叫信春今日带回来,明日我叫人给你送来。”
白芍十分惊喜,不与她推辞,只道谢,又道:“您放心,我就日夜守在这里,定尽全力,保小娘子平安。”
徐问真在十七娘房中逗留许久,十七娘一直昏睡着,看起来并无苏醒之意,好处是再没起高热,叫众人都松了口气。
天色很晚时,含霜才劝道:“娘子快回去歇着吧,这里有我和白芍呢。明日一早,您还要去向公主请安,再不歇下就太疲累了。”
徐问真点点头,又瞧瞧十七娘。
她为孱弱纤瘦的小妹掖了掖锦被,低声道:“害你的人,在京的都已处置了,在安州的,你伯母不会轻饶。往后长姊护着你,必不会再叫人欺负你了。”
而后起身离去,侍女、婆子们均欠身相送,榻上的小女孩儿闭着的眼却动了动,似乎用力想要睁开,几下无果,渐渐又归于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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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院中,七郎才挨着长兄一顿训斥,被训得灰头土脸的,这会坐下喝了盏茶,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沉下心来恳切地对大夫人道:“弟妇行事如此,实是弟教妻无方,长嫂如此担待,令弟万分愧疚。”
“这样的话很不必说。”大夫人道:“这么多年,你媳妇的性子我很知道,她虽有时愚些,心地却不坏。——论理,这话我不该说,但你叫我一声长嫂,我就托大,教你一句。”
七郎忙要起身听训,徐大夫人见他拘谨,无奈睨了徐缜一眼,徐缜在旁老神在在地喝茶,大夫人叹道:“你坐着就是,我还能骂你不成?如此客套,反而显得生疏了。”
七郎这才坐下,大夫人徐徐道:“你与婉娘,是年少夫妻,理应是相互扶持的。虽然都说夫为妻纲,女子贞顺为要,但我一直觉得,为人妻子,自己应坚韧有力,只能柔弱顺承,自己担不起事来,只等人来遮风挡雨,并非好事。这么多年,你处处替婉娘周全妥善,可曾想过将处事间的关窍细细讲给她听吗?”
你既没有过扶她立起来的心,就要做好她当不住事的准备。
她不好在小叔面前将话说得太直接,其实这话已经很直白了,等闲为人嫂,是绝不可能如此说的。
只因她嫁进来时七郎年岁尚幼,七郎对她一向恭顺,七夫人对她还算顺从,她看七郎七夫人便格外有一份包容,才会说出这一番话。
七郎徐纪闻言,确实心内一震。他从未想过这些,待妻女家小,只想自己做一棵树,将所以风风雨雨都挡在家门外才好,今日听大夫人所言,再结合当下所生之事,只觉有一支利箭直穿过他心里一般。
他愣怔半晌,见他出神的模样,大夫人叹了口气,与徐缜交换一个眼神,开口道:“天色晚了,你回去吧。”
徐缜又道:“明日休沐,你得空到书房去,我有事与你商议。”
徐纪忙应诺起身,向兄嫂二人行礼后才告退,走时还未回神。
徐缜看着他的背影,终于叹了口气。
徐大夫人轻声道:“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他媳妇行事如此,便是他走上去了,家里不能安静。家宅不稳,在朝堂是大忌。”徐缜道:“总不能因他一个,牵连徐氏一族。”
徐大夫人一时默然,虽已是春日,但天凉,她体虚畏寒,房中还拢着火盆。她与徐缜围着火盆坐下,低声道:“你徐徐地与七弟说。”
时近春闱,科考改革之后的第一场春闱,今上亲命由徐缜主持,他连日忙碌,又兼家中出事,在外还能支撑,在妻子身边才终于露出几分疲惫。
他靠着藤椅捏了捏眉心,“他自己心里有数。不过这事出得巧,原本……我在想,是让他往前走,还是再等一等。”
徐大夫人疑惑道:“怎么了?不是早就拿定主意,今年替七郎运作了。是前头又出什么事了?”
“放心,于咱们家是好事。”徐缜怕她担忧,便很干脆地道:“是五弟。陛下今日与我说,有意将他从边防调入京营,回中枢任职。”
徐缜所言五弟便是堂弟徐纺,他父亲与徐虎昶是亲兄弟,在世时从军,官至上柱国,爵追郡公。
徐纺父亲早逝,在留国公府住过几年,但后来并未如徐缜、徐纪兄弟三人一样转从文,仍是投身军营。
京营是护卫京畿的几处大营的统称,皇帝虽没说具体调到哪一处,但将徐纺调回中枢就一定是要重用,以徐纺如今的功绩、官职,徐缜估计着,至少能有一个副职做。
如此对徐家自然是好事,但徐缜在考虑,一家人一时风光占尽,真是好事吗?
一个军营副职,确实还不值得徐缜这样小心,伴驾多年,他能感受到今上对他的信任,但身居宰辅之位一人之下,徐家又并非旧式门阀,而实实在在是跟随太祖起家的新贵,总是小心驶得万年船。
大夫人听了,半喜半忧,叹道:“就是一家欢喜一家愁吧。幸而七弟心性还好,这桩事确实巧了,机缘凑巧,免去七弟心中生怨了。”
这一点徐缜倒是很自信,“七郎心胸是最开阔的,哪怕没有他媳妇这桩事,他不会心存怨怼。”
对徐家人来说,家族的安稳长远远远胜过个人的显赫,家族便如一棵大树,他们都是树的枝干,他们好、树才强壮,同样,树强壮、他们才好。
人与家族相依相辅,相辅相成,是分割不开的。
但说起弟弟,京中这个还算省心,外头却有一个糟心的。
徐缜连着几日没休息好,正是心气不平的时候,才骂了老二一顿,稍作纾解了,又想起家中近日乱事的祸头老三——徐家十郎徐纯。
他磨磨牙,问徐大夫人:“给老十夫妇的信你写完了?”
“正要写呢。”提起此时,大夫人不禁一叹,“十七娘的事我有过,自然得向她父母请罪。可不是我有意推脱罪责,这一回事,老十夫妇就算挨一顿骂不冤枉。”
今日大长公主就咬牙切齿地骂了小儿子一番,连带着小儿媳,有些反感,只是顾念她的女儿遭了罪,妻妾之争她又算受害者,才没骂出口。
这会在徐缜跟前,徐大夫人没什么顾忌,气道:“她怎么就能把从娘家带来的得力心腹都给见觉,到问星那,就是在安州伺候她的‘心腹’呢?结果就是问星身边被戳成了筛子,见觉那里倒是铁桶一片——她、她的儿子就那样好,女儿就半文不值吗?”
而且两个孩子来时,身边都安排得满满的人,她只当十夫人是不放心京中人手,心中虽有些不快,到底体谅为母之心,只顺从十夫人的意思,没再往里安排人。
不想就是亲娘给的人,出了都被妾室收买的这种大纰漏。
徐缜不想还有如此内情,不禁微微皱眉。
但正如他今日能将七郎叫来骂一顿,却不能直接指责七夫人,对十郎夫妇是同理,何况十夫人如今算半个受害者。
他干脆铺纸研墨,提笔先训十郎一顿——行事荒唐在大婚前先与嫂子的表妹有了首尾,又识人不清,没能察觉出妾室的真面目,险些葬送了女儿的性命,十郎这顿骂挨得不亏。
而且柳氏出身落魄,进徐府时陪嫁两口箱子都装不满,怎么数年过去,就大手笔到能重金厚礼赠与七夫人,她的人还能在京中大手笔地撒钱收买人心了?
还不是十郎纵容的。
再想到大夫人提起,徐问月、徐问星这两个名字的差距,徐缜心里更气,落笔比方才骂七郎还狠。
写罢了信,他又皱眉道:“得向母亲请个人去安州。”
大夫人已经住笔,赞同地道:“十弟多年来偏宠柳氏,仅凭咱们的书信,绝对弹压不t住,是得请母亲出山。”
“不仅如此。”徐缜道:“柳氏的人在京大把撒钱,十郎再给,总有限。若是从十郎那出的还好,只怕柳氏行差就错——得有个稳妥人去,我再从身边调一个管事,与母亲的人同去。”
大夫人一怔,然后感慨道:“要么你们是亲父女呢。真娘今日与我说,柳氏出手过于阔绰,其中怕有蹊跷。”
徐缜闻此,才露出今晚的第一个笑,“自然是我真娘。”
他语中的骄傲不加掩饰,徐大夫人想了想,道:“今日我将家中药材上的账目给了真娘,父亲那边还不知态度如何,你要替真娘说话。”
有关徐问真之事,夫妻二人早已商量妥当,徐缜立刻道:“你放心。……其实有母亲在,都用不上咱们,父亲虽有些守旧,但是最疼真娘的。”
他慢慢道:“若一切顺利,就最好不过。真娘养着明瑞和明苓在身边,再握住家中的权力,更加一重保险。这样哪怕往后咱们不在了,不怕真娘在家中境遇不佳。”
其实比起将希望寄托于晚辈的品行与良心,还是让徐问真握住权柄更让夫妻二人安心。
抚养徐明瑞算一重保险,侄儿奉养在室未嫁的姑姑不尽心,顶多被人议论两句,并不算道德瑕疵,可若是待抚养他长大的姑姑不尽心,便是不孝。
道德礼法,用对了是一种武器。
徐大夫人默然半晌,忽然道:“咱们当日若不起惦记那储妃尊位的心思,不会让真娘落到如今这个境地。我儿自有丈夫疼惜,儿女孝敬,还须咱们在此算计这些?”想起弟妇的心思,她又冷笑着道:“但既已到这一步,是我真娘的,谁不能抢了去!”
第8章
她要掌家,肩上就要有相当的分……
徐缜拍了拍夫人的手,道:“幸而见素与真娘他们姊弟同心,瑞郎又是个孝顺孩子,他自幼由真娘带大,日后必然敬奉真娘如母,算人和俱全。咱们真娘命数是最好的,往后必定顺遂安稳,享平顺安宁,不比那劳什子富贵差。”
大夫人用力点头,似乎头点得够深,的话便能够成真。
徐缜知道她的心结,轻叹一声,握紧了妻子的手,“我知道你总放不下当年将真娘留在京中,心里觉着对不住真娘。可如今咱们一家俱全,何其和美?真娘待你孝敬又用心,可见对幼时之事并无心结。与其困于往事,不如好好珍惜当下母慈子孝的时光,你心里有愧,咱们加倍对真娘好便是。”
大夫人眸中泪光点点,“真娘待我虽孝敬有加,可却……”
她看着徐缜那副什么都不明白的样子,便忍不住心烦,抬手拍了他一下, “你不要再说了,我自有主张!”
徐缜实在摸不明白她的心,低声下气地道:“是我太愚钝,劳娘子耐心与我分说分说?”
“诶。”徐大夫人叹了口气,慢慢与他说:“你瞧真娘与母亲私底下闲坐,从来贴得近近的,要么母亲搂着真娘,两人贴着说话,要么二人对坐着,一边做茶点香,一边说闲话。我总觉着,在母亲面前,真娘才更放松、亲密一些。她待我当然很孝敬,处处都很上心,出门总是给我带新鲜东西回来,在外得了好东西,先记挂着我,去岁我生辰,还特地为我栽培了一盆碧玉牡丹……”
她说着说着,好像就变成了炫耀女儿的孝心,徐缜忍不住笑,道:“你瞧,其实你明白真娘对你是再上心不过了吗?……我知道你的心结了,可真娘从小不在咱们身边是真的,要强求真娘与咱们亲密无间,难。
可咱们比起有些父母来算幸运,至少真娘能长长久久地留在咱们身边。你心中的缺憾,往后还有无尽岁月可以慢慢弥补。咱们只管对真娘好,真娘懂对咱们好,一家人心在一起,为了彼此好,不就是世间最难得的美事吗?”
徐大夫人终于点了点头,又与徐缜说了一些徐问真今日处理的事务,徐缜听了只点头,“如此办很妥当了。既有二心,家里留不得那样的人。”
徐大夫人叹一口气,道:“真娘处事一向稳妥,这些小事她办得很干脆。只是十七娘那里,我心中有些忧虑。”
徐缜问道:“怎么?”
徐大夫人絮絮念叨:“她怕十七娘留在东上院,若有闪失,惊扰到母亲,才将十七娘接到临风馆去。可我想着,十七娘在她那,若有事,是惊不着母亲,可她难道就不怕吗?倒还是我将十七娘接过来更好。
何况临风馆地方不大,强塞了明瑞明苓两个进去,已经很拥挤了,现在十七娘那里还是用真娘的人服侍……如今处处都周全了,只咱们真娘委屈着。”
但女儿做下了决定,她又不忍反驳,可不正纠结这里。
徐缜听了无奈,“你是将咱们真娘当做水晶玻璃人看待了……她要掌家,肩上自然会有相当的分量。这只是她走的第一步,对弟妹家小,她便要软硬皆施,既要立威、要施恩,如此才能叫人服她。咱们逐渐上了年岁,家是要交给他们的,真娘先要担得起来。你总是将真娘当水晶玻璃人一般对待,怎么能行呢?至于真娘会受委屈?那更是荒谬了,咱们家大娘子几时吃过委屈?真儿不是那任由自己受委屈吃苦的性子啊,你瞧那云溪山,被她打造得多幽雅宜居,住起来多么闲适惬意?”
徐大夫人知道这些道理,只是她总觉得亏欠女儿,便处处都忍不住操心。
徐缜索性拉起她,“好了,时候不早了,明日一早还要去向母亲问安,且歇下吧,我来替你拆发髻。这几日朝里事忙,明日虽然休沐,下午我还是要入宫,不能在家帮你。”
徐大夫人点点头,二人一道往内室去,但惦记着在生死关头苦熬的侄女,徐缜还额外惦记着安州那边的事,夫妇二人一夜都没能睡好。
次日一早,徐问真便带两个小的先往东院,向父母问安。
两个孩子都还小,披着薄棉斗篷,雪白的短绒毛簇着小圆脸,瞧着圆滚滚、白嫩嫩的,亦步亦趋跟随姑母的步伐,从远处看倒像是一路滚过来的。
兄妹二人龙凤双胎,长得却并不十分像。哥哥明瑞眼睛像父亲,是一双微圆的杏仁眼,眼帘微微垂着的时候便显出一点无辜;妹妹明苓生得一双明亮锋锐的凤眼,肖似其母,亦似姑母、祖父与曾祖母。
大夫人久不见一双孙儿,喜欢得紧,搂进怀里一个个亲,徐缜笑眯眯将两个孩子抱了抱,又关心地问徐问真:“十七娘在你那,还要看顾这两个,真娘你可还支应得来?”
徐问真笑道:“他们都有人照顾,我不过问一问、瞧一瞧罢了,并不多操什么心。”
徐缜点点头,一时无话,想了想,才问起药材上的账目怎样。
徐大夫人听着都头疼,却见徐问真有条不紊地回答,一听就知昨日已经将账扫清楚了,一时更感无奈。
最终她还是忍不住打断道:“好了,好容易你休沐,有半日功夫,真娘在家,一家人在一起,就说这些经济琐碎?”
父女二人闻言一怔,然后都笑了。
徐缜笑着顺应道:“夫人说得是。”
然而徐大夫人强势打断了话题,自己却想不出什么适合闲话的事情,最终还是明苓吞下一口果子,搂着徐缜的手臂,笑眯眯道:“翁翁,姑母说今日带我们去太婆婆那吃樱桃酥饼,咱们等会同去好不好?”
徐问真如明苓这个年纪的样子,徐缜与徐大夫人都未曾见过。他们回到京中时,女儿已是斯文识礼的徐家大娘子,言谈举止都温柔从容,笑容温和中总带两分疏淡——浑然是一个稍减锋芒的年幼版大长公主。
看明苓顶着这张好像生来就该清冷高贵的小脸撒娇,徐缜才愣愣地反应过来,原来这般生动鲜活的表情,会出现在如此的面孔上。
他心不禁一软,笑着说:“太婆婆不爱吃饭的人太多,等会你和姑母先去吃樱桃酥饼,翁翁和婆婆在这边房里,吃过饭再过去。”然后不等明苓露出失望的表情,便忙哄道:“我们苓娘喜欢吃樱桃酥饼是不是?你姑母小时候喜欢,翁翁知道有一家酒楼的樱桃酥饼做得最好吃,下午翁翁回家时带回一些给你们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