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她说得委婉,但季母如果只是叫她“考虑”,随意就应付过去了,绝不至于逼得她大晚上冒着冷风回来。
问真看着她,哪怕在江州,季家破败的老宅里,季芷是坚韧挺拔,宁折不屈的模样,这会露出的软弱,在季芷身上是极少见的。
季芷或许只是在自言自语了,她喃喃道:“我头次成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说我想钻研医术,行医救人,他们说那郎君性子好,同意我成婚后继续在医馆做事,我虽不想,嫁了。”
最终结果如何,众人都清楚。
问真说:“你若不想嫁,就在我身边很好,等过几年,问星和你的身体都好些了,我在京里给你开个医馆。京中正经在医馆中做事的女医不多,深宅大院里需要女医生的夫人娘子却很多,凭你的医术,三两年名满京师不成问题。”
“我只是不明白。”季芷似是无奈,又或许是疲惫,她微微闭上眼,“在江州困境中,她处处听我的,我们一家人一条心,什么都熬过来了。怎么如今日子好起来,我说的话,就又成了无须在意的耳旁风呢?阿蘅说几年内不愿成婚,她再絮叨,最终还是退让,没与阿蘅争执。”
这其实才是最令季芷难受的。
在逆境中,她短暂地成为过家庭的顶梁柱,拥有主导权;如今回到顺境,季母便自然而然地又将女儿放回了附属位置,想要她听从自己的想法,而儿子,则成为了季母心中丧夫之后下一个依靠的人。
问真听出她的言外之意,沉默一下。
幸好季芷不是遇事只会自艾自怜、悲痛伤心的人。
从她顶着朱六郎背靠县令施给的压力,硬是坚持数月没有屈服,直到抓住徐问真这根救命稻草,便能看出她是遇强只会更强的人。
没等问真斟酌好如何开解季芷,季芷便整理好心绪,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吐出,“叫娘子听了一番烦心事了。”
“若能为卿解忧,我是甘愿听上一夜的。”问真冲她轻快地一笑,季芷心里最后一点郁气被这一笑冲散了。
她道:“我怎舍得叫娘子听一晚烦心事?您放心吧,我不似顾影自怜下去,千难万难,总有破局之法。”
这个家,她还就当定了!
问真最欣赏她的性格魄力,很清楚季母不是她的对手。在季芷面前,季母最有力的工具是母亲的身份威信,与礼法孝道。
但从在江州,季芷挡在一家人前面开始,季母其实就已经失去了以母亲的身份来命令她的优势。
而且季母的性情,做不成什么严母,季芷强硬起来,她自然就软了。
季芷很清楚这一点,她目光渐渐平和,“我退一步,失之千里,如此教训,芷当铭记终生。”
问真对她,唯有敬佩而已。
“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直言。”
季芷并不与她客气,只是胸有成竹,“如果家中一点事还要娘子相助,芷还有何颜面请娘子助我开医馆?”
一个家里,无非是东风压西风,或西风压东风而已,如果在家不只凭感情行事,而用上脑子,季母很难压过季芷。
虽然对季母不大善良,但徐问真很期待季芷胜利的那一天。
—
泡汤泉是规划好了,但是过一阵子的事,眼下家里最要紧的是办好金桃的满月宴,紧接着还有一些家事等待问真处理。
这几日开始频繁有府内管事往明德堂走动,问星察觉出一点端倪,又听说了一些花园暖阁开晚宴那天发生的事,便如小蜗牛伸出触角一般,开始小心翼翼地隐在帘后观察这些管事的表现。
观察问真是如何打发他们,对不同的人分别是什么样的态度,对不同的言语陷阱如何应对,又如何对待各种言语试探、投靠……
问真发现她的观察,干脆叫人在书房屏风内给她加了软榻专座,叫她慢慢地听。
问星如今或许总结不出什么经验,说不出到底有什么收获,但她小时候,是从跟在大长公主身边听议事回话开始的。
如今想来,她的行事作风,处事手腕,许多都是那时候打下的基础,算是不知不觉间的收获。
潜移默化的影响,反而比后来一本正经学习的长久些。
她叫管事们自查自纠,名义上只说自查不规矩的行为,“不规矩”这三个字就很笼统,范畴可大可小,他们拿不清问真的脾气想法,所以如今处事谨慎,试图试探问真。
问真不想在家大刀阔斧赶尽杀绝。
她还没有将所有中馈事物都接到手中的打算——还是请母亲能者多劳吧。
她还不想上套,彻底被拴在家里。
等明瑞明苓稍大一点,她正是青春力壮的年岁,出去走一走,江南塞北地游玩一圈,岂不畅意?
事情发展至今,其实只是她顺水推舟地震慑一下家里的管事们,浅浅立威一番而已。
王家人和失职的门首上人将机会递到她手上了,她若不加以利用,岂不可惜?
震慑管事、在家里建立威t信之余,她在家中的作风传出去,族中人会有所忌惮,算一箭双雕。
京里的富贵日子过久了,族中许多人都染上一身酸腐气,张口闭口礼法、圣人,她这个半守寡的未嫁女在家管事,只怕已经叫许多人不满了。
只是那些人大多依仗长房而生,故而不敢对本家内部之事妄加议论。
若她满足于徐府内的一亩三分地,乐意只做些打点府内经济、宗族人情的琐碎事,他们倒是能相安无事。
可她偏偏不甘愿只做一个掌管中馈的宗妇替身,她从祖父手里接过当家的刀,就要当徐家的家!
见素都是板上钉钉的未来族长了,他们一胎双生,在娘肚子里吃一口饭长大,族长的权力有她一半怎么了?
何况那小子如今还不在家,什么事都不能做,她这个做姊姊的更该出来替年老体衰的祖父、父亲分忧!
把她的手震伤的八力弓轻松拉的徐虎昶、虽然有点虚但确实还不到五十的徐缜:“……”
第57章
威服与做媒
按理, 小孩子的满月宴不宜办得过于盛大,毕竟幼儿体弱,老人往往讲不宜为他们太张扬, 怕“留不住”。
抚养一个小孩子平安健康地长大,确实是件难事,一场风寒、一点惊风、一阵高热……幼儿脆弱的生命便会被轻易夺走。
所以当年明瑞明苓早产出生, 家里才会那般紧张。
小孩子出生,先低调地养着, 等长到周岁,才算稍微立住, 开办抓周宴, 有的甚至入学才正式起名记入族谱。
然而金桃的满月宴, 家里却商量好, 哪怕不大操大办, 应当请的人一定都要请到。
至少要对外摆出徐家的态度, 叫人都知道, 徐家四娘子既然和离归家, 小娘子出生在徐家,就是徐家的孩子, 与已经落罪的王家无关。
抱着这份态度, 大夫人早早开始对着名帖勾勾画画, 见明见通左右无事, 都被叫到东院来帮着写帖子。
见通倒是乐于帮大夫人干活,但不如见明老实, 一直闷着头写,他写一会就抬头要茶、要点心,仗着办事有功劳, 先把肚子填饱了。
他又左右看看,见回话的管事婆子们来了四五回,还不见问真的身影,不禁道:“姊姊怎么没来?这几日不是姊姊与您一起操办满月宴吗?”
“你姊姊往外祖家去了。”大夫人道:“你外祖母一直惦记,这几日你姊姊总算好了,又有空闲,少不得过去一日。”
见通听了,忙道:“怎不叫我一起去?”
“你去了谁给我写帖子?”大夫人声音比他还高,瞪他:“回了京成日在外头游荡,可有一日是着家的?”
见通悻悻地道:“那姊姊独自出门,没个能使唤的人,我跟着好歹帮忙跑跑腿,姊姊如有什么吩咐,我比护卫们贴心。”
大夫人冷哼,“你还真未必有护卫们得力。——明年你可是要成婚的人,放纵你几个月够了,今后不许再在外头乱跑。
今年剩下这些日子,你就到族学里读书去吧。不求你学出什么学问本事,只求你静静心,等成婚之后,就容不得你再在外头乱跑了,圣人不会放纵你,有哪个弘文馆毕业的如你这般,不好好入朝办事,先在外头游荡两年?”
见通诺诺应是,见大夫人严肃地板着脸,暗道还得是长姊,能叫母亲配合着做戏。
他所谓在外“游荡”,当然不是花天酒地挥霍无度那一套,正经的如替留在江州的老师拜访亲故,风雅些的如参加诗文雅会,还应召入宫参加了重阳诗会,并不算清闲,不过与朋友们聚会游玩的频次确实是高了些,但绝不敢沾染不干不净的地方。
大夫人对这方面管得倒是不严,如他们这等人家,晚辈中有一个人缘好、会交际、有分寸、不会给家里热惹乱子的,是一件好事。
如今因为问真开口,她才随便找了个理由,把见通发配到族学里去。
但比起一直老老实实在家中念书、温习课业的见明,见通确实过于活跃了。
见通面上当然老老实实地答应,又讨好地道:“儿在外,一向是守法循礼,不敢逾矩半分,六兄能为我作证!”
被提及的见明茫然抬起头,在见通的眉眼示意下忙用力点了点。
这证人虽然老实,可老实过分,反而不可信了。
大夫人又无奈又好笑,看他被见通吃得死死的样子,道:“七郎你不要总是欺负六兄。”
见明笑道:“七郎怎么会欺负我呢?平日在外,多亏他常提醒着我——伯母您看,给信国公府的帖子都要请哪几位?”
他拿着名单走到大夫人身边,余光瞥到见通对他挤眉弄眼地作怪,又拱手作揖,抿唇轻笑。
信国公府中,问真的到来大受欢迎。
或许前日在万寿山上受了风,问星晨起有些咳嗽,问真便没带她来,将她留在家中,由季芷和秋露看护照顾,明苓明瑞则跟着问真一起来了。
赵老夫人搂搂这个、抱抱那个,怎么喜欢都喜欢不够,哄着明瑞道:“大郎就留在外太婆这,不回家了好不好?”
明瑞手里握着小酥饼,听到这话连忙摇头,老夫人不泄气,又问明苓,明苓可会挑理了,脆生生的小嗓子亮得黄鹂似的,“外太婆先问阿兄,阿兄不愿意才问我,我不愿意了。”
此言一出,满屋子人皆忍俊不禁,赵夫人笑着哄她:“那舅婆先留你,你愿不愿意留下?”
老夫人更是搂住她连声道:“是外太婆的不是,小娘子原谅则个吧。”
赵宣在一边戳戳问真,“姊姊你养的小娘子可把咱们老祖宗吃住了。”
问真含笑看着明苓,从礼法规矩上讲,明苓的行为当然不够柔顺娴雅,对长辈不够温顺恭敬,对兄弟不够和善谦让。
但那有什么呢?懂得为自己争取有什么不好。
何况孩子还小,瞧这满屋子人,听到明苓这句话,不只有笑和哄她的份。
那边明苓被塞了满怀的果子,抱着圆滚滚的朱橘又和赵老夫人亲昵起来,明瑞坐在一边吭吭哧哧地剥橘子,这朱橘皮厚一些,他剥得费力,赵宣看不过去了,拿过来三两下划开,好笑地道:“不知找人帮忙。”
明瑞抱着橘子,冲她笑得杏仁眼弯得像月牙,圆滚滚的脸蛋雪团子似的,叫人想抱着咬一口。
他一本正经地把橘子掰开,又把橘瓣塞到妹妹嘴里,明苓笑眯眯地道:“阿兄最好了!”
明瑞在她面前竟还要一点长兄的架子,绷着小脸,只有月牙眼控制不住地流露出笑意,明苓可不讲究这个,笑得花都开了。
他们兄妹俩体型如出一辙,但明苓微微上扬的凤眼天然有几分高傲精致,和问真格外相似。她如此天真地笑起来,叫宣娘看着心痒痒。
老夫人喜欢得心都化了,两个一起搂住,连声叫心肝。
赵大夫人满面欢喜,只觉心神舒朗,郁气消散。
宣娘年中下了一趟江南,回的是赵大夫人的娘家,代赵大夫人探望有病的外祖母,有在赵大夫人母家相看是否有合适人选的意思。
可惜宣娘的婚事大约真成了赵家的难事,下江南一趟并无收获,还险些叫赵大夫人与娘家撕破了脸,气得她直呼流年不利。
她与大夫人姑嫂为此心急不已,宣娘倒是很镇定,半点不见急意,还找徐问真要了两本道经,嘀咕着说实在不行先出家两年看看。
问真只想白她,“想好了再说。”
不是她催婚,不许宣娘走别的路,而是一旦出家,过两年再想还俗成婚,面临的就是高不成低不就的困境,何况宣娘岁数原本就比正常议婚年龄的娘子稍大一些。
做决定之前总要慎重,怎可头脑一热就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