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黑糖茉莉奶茶
第六十三章
料峭东风破单衣, 春寒不比腊前时。
二月的扬州还带着凛冽的东风,悄无声息刮去,裸露在外面的皮肤便忍不住泛出小疙瘩。
江芸芸慢条斯理地搓着手,从手指到手腕一点点按过去, 直到皮肤微微泛红, 连着指尖都充血了, 整个手指才灵活起来。
一个高大的士兵提着一个木板, 站在甲字房的前面,牌子正面写着这次的考题, 为了顾忌看不清字的人, 边上有一个声音洪亮的人正念着今日的考题。
她抄好题目没多久,那两人便去了乙号房,还是重复刚才的动作, 每个号房停留不会超过半炷香。
今日考的是四书文两篇, 五言六韵试帖诗一首。
四书出的题目一长一短, 内容乍一看是中规中矩的, 完全符合老师说的性格古板。
五言六韵试帖诗则是一个‘春’字, 韵脚为‘青’, 也是一个并不出挑的考题。
老师之前说过,文题自来就有大题小题之分。
乡会试出大题, 语句较为整齐,又或者是截搭题。
院试之前则是小题,纤佻琐碎, 字数格外少,最少的曾只有一个字, 也有二字三四字。
这次县试的第一道题就是小题, 且只有两个字——知仁①。
这里的考点最重要的需要明白这两个字出自哪里。
这其实是最难得, 也是作为科举第一步的县试的第一道问路石,
——四书你到底有没有倒背如流。
这两个字在论语中出现的频率很高,尤其是仁字,是孔子的中心思想。
江芸芸仔细想了想,很快就排出这两个字的出处。
第一道题来自《论语·雍也》篇中的——樊迟问知,子曰:“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问仁,曰:“仁者先难而后获,可谓仁矣。”
这句话的意思是——樊迟问孔子怎样才算是智,孔子说:“专心致力于老百姓应该遵从的道德,尊敬鬼神但要远离它,就可以说是智了。”樊迟又问怎样才是仁,孔子说:“仁人对难做的事,做在人前面,有收获的结果,他得在人后,这可以说是仁了。”
这句话表达的是论语中最主要的一个思想——仁。
专用力于人道之所宜,而不惑于鬼神之不可知,知者之事也。②
先其事之所难,而后其效之所得,仁者之心也。②
程子对此注解为:“人多信鬼神,惑也,而不信者,又不能敬,能敬能远,可谓知矣。又曰:先难,克己也,以所难为先,而不计所获,仁也。”②
吕氏注解为:“当务为急,不求所难知,力行所知,不惮所难为。”②
若是寻常人破题,十有八九会直接围绕智、仁两方面,又或者会有人找到这句话的出处,打算另辟蹊径从敬畏鬼神这方面去入手。
江芸芸却想起这位考官的性格,不可能太过出挑,便打算以明破的办法进行开题。
——惟知仁之事与心,而各得其所专及者。
这个一个讨巧且精细的破题,直接点名知仁两字,从而引出得到这两样东西后,又会得到成功和专心。
第二段她又直接点出‘盖鬼神亦义之存、获亦难之验,而所务所先不存焉,此为知之事与心欤?’,用来切回这道题目的主旨,既切题又点了一下鬼神的存在。
江芸芸开始在稿纸上飞快打出框架,然后用字句填进去,很快就写出一篇骨肉丰满的文章。
连着做了三个月的考前冲刺训练,她的脑子一触及题目,脑海里就浮现出许多思考,各类句子不断在脑海中浮现,她只需要攫取最符合,最贴合这个考官胃口的答案。
她洋洋洒洒打好第一篇四书文的草稿,又仔细打磨了词句韵律,最后才一笔一划誊抄在卷子上。
一篇卷子写完竟然也花了快一个时辰的时间。
她等誊抄好的第一张卷子字迹完全干了,这才小心翼翼放到一侧。
她并没有着急写第二段,反而是开始慢慢研墨。
二月的天还有些冷,她一开始只磨了能过写一篇的墨水,就怕墨水冻住,字迹浓淡不一,轻重有变,字就写的不好看了。
她的动作惹得她前面的士兵忍不住看了过来。
——实在是太淡定了。
这个读书人一进来就丝毫没有任何紧张慌张的表现,全程巍然不动,非常镇定。
江芸芸对着他笑了笑,随后开始在草稿上写第二道题。
第二道题目来自《大学·传三章》中的第四小节——诗云:瞻彼淇澳,菉竹猗猗。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喧兮。有斐君子,终不可諠兮。如切如磋者,道学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瑟兮僩兮者,恂栗也;赫兮喧兮者,威仪也;有斐君子,终不可喧兮者,道盛德至善,民之不能忘也。③
这是一整段的题目,并没有一字删改。
这段话来源大学,但引用了《诗·卫风·淇澳》篇中关于君子的一段话,经义注解为“在止于至善”,首先在于“知其所止”。
这道题看似是大段引用,且是人们耳熟能详的句子,但仔细深究起来却并不简单,里面还考察了考生关于诗经的学习能力。
江芸芸对诗经自然也是学得滚瓜烂熟。
切以刀锯,琢以椎凿,皆裁物使成形质也。
磋以滤锅,磨以沙石,皆治物使其滑泽也。④
治骨角者,既切而复磋之;治玉石者,既琢而复磨之,皆言其治之有绪,而益致其精也。④
这是作者引用《诗》来解释,以明明明德者之止于至善。④
江芸芸在从大学破题还是从诗中破题犹豫了一会儿,最后又选定了出题人的思路。
出题人从大学引用到诗经,她便从诗经重新点入大学从而破题。
——《诗》言有合于明德之止,传者引之以教天下。
——《诗》所讲的符合于天赋的品德所能达到的精神境界,本经的解释者援引足以教育天下人。
托身边有两个本治诗经的福,江芸芸之前为了出题目,也是仔细研究过诗经及其各大注解,以难倒他们为己任,对于诗经的熟练程度和自己治的春秋不相上下。
江芸芸洋洋洒洒写了八百字,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这才重新誊抄到卷子上。
两篇文章写完花了她将近三个时辰的时间。
日头也逐渐到了中午,二月的太阳不太热,甚至还有些寒气。
江芸芸把两张卷子用镇纸压住,然后开始蹲在地上煮茶热馒头。
之前听楠枝他们说,县试要是考得快的人,基本上早上就出来了,准备馒头热水也不过是保险起见。
她在煮茶时,果不其然看到外面有起身的动静。
——有士兵带着人和卷子一起走来,听说要本人亲自交给县令,若是县令对你有兴趣,甚至还会再考教你几句。
她眼尾看了一眼,是一个瘦高个,年纪看上去不算小,不少人因为盯得太久了,被士兵提醒了,不过江芸芸并没有仔细看,很快就收回视线。
她是不慌的。
按道理,只剩下一道试帖诗,忍一下完全可以写完再出门吃东西。
不过江芸芸有其他的考虑。
越往上走考试越难,呆的时间越久,在这里吃午饭,甚至拿灯延长时间也是常有的事情,没必要赶这一场的快。
她需要把这些事情在现在还有阔绰时间的事情都做一边,免得一旦遇上手忙脚乱,反而会出错。
而且她还在长身体,饿得快!
真的非常饿了!
江芸芸花了一盏茶的是时间煮好茶水,在开始冒烟的时候就把馒头包在荷叶上,放在热气上热一下。
馒头是陈墨荷亲自做的,做的是肉馒头,荤素搭配,一旦热起来味道就格外香。
江芸芸直接盘腿坐在地上,把吃的放在凳子上,然后一手馒头,一手热茶,慢条斯理吃起来。
她对面的士兵忍不住看了好几眼。
——吃得太香了。
在江芸芸煮茶吃饭的时候,那条通往县令高台的路上走了不少人,就连她对面的那几个格子里也走了不少人。
等她吃好饭,擦了手,坐回椅子上时,对面巨大的沙漏已经过了午时,正是一天最亮的时刻。
江芸芸发了一会儿呆,这才发现贡院正中的那颗老树似乎发芽了,在寒气瑟瑟的二月露出翠绿的新芽,她莫名觉得喜欢,盯着看了一会儿,直到察觉对面的士兵虎视眈眈的视线,这才回过神来,开始写试帖诗。
真是一片韵脚为‘青’的‘春’诗。
江芸芸仔细回忆着,想起这个是下平九青韵字里的第一字,只要学得认真些,应该横跨就能确定韵脚,更说明这个县令是个规矩人,在只靠基础的县试中,连韵脚都不会从古怪的字体里选。
造物无言寒,春生却有情。
千红万紫著,偏惊老树青。
……
江芸芸吃饱喝足思路好,飞快写下五言六韵,最后又誊抄回卷子上。
当她把今日的考题全都写好,盯着那一行行,一字字的答案,蓦地有些恍惚。
只用了一年的时间,她竟然已经完完全全适应这个考试模式,她甚至还想凭借这种考试出人头地。
在这一年里,她夜以继日,焚膏继晷,便是生病也不敢停下来。
在此之前,她对于科举的印象都是来自书本,来自博物馆,所有人对科举的评价大都是好坏参半,甚至坏得居多,批评的声音络绎不绝,好似这个东西完完全全泯灭了人性。
她现在沉浸在其中,自然也能明白科举这条路并非十全十美,但它却是这个时代唯一的庄康大道。
现在她,正在走这条路。
这是一根独木桥。
她甚至没有第二次机会。
她的身体,她的身份。
—— ——
“下个棋心神不定的,不下了。”金旻放下棋子,笑说着,“你若是担心,就自己去看看。”
黎淳嘴硬:“我担心什么,一个小小县试,还考不过,我直接把他赶出师门算了。”
金旻点头:“就是!一个小小县试,我们黎大状元的徒弟都考不过去,也太不争气,回来就把他赶走。”
黎淳又不说话了,端着茶装死。
“楠枝呢,在读书吗?”他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