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黑糖茉莉奶茶
话音刚落,两人在屋内飞快交手,却又默契都没有发出很大的动静。
床上的江芸芸大概嫌吵,卷着被子滚到角落里贴着墙睡过去了,只是背刚靠上去,混沌的脑子突然听到动静声,猛地睁开眼。
别说,醒的还真是时候,看着原本就不太健康的桌子眼睁睁地摔在地上,然后不出所料地坏了。
“我这屋子就这张桌子还能见人了。”江芸芸阴森森质问着,“谁打坏的!”
两人打得不亦乐乎瞧着就要往门口走。
“他一出这道门就要跑。”江芸芸慢条斯理下了床,和气说道,“我建议你把人请进来。”
顾仕隆回过神来,立马一个扭身,挡住他的路,抬脚就打算把人送回来。
黑衣人动作灵敏避开,但这一下直接断送他逃走的机会。
他犹豫了一会儿,转身朝着江芸芸扑去。
眼看就要靠近的时候,江芸芸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一把短刀,反手握在手里,对着那人就是利索地划过去。
动作并不标准,甚至可以说有些奇怪,但并不妨碍面前拿刀之人气势十足。
若是他真的靠过去,这位文质彬彬的小县令是真的会用刀伤人。
黑衣人完全不怀疑此刻面前之人的冷静。
“大晚上不睡觉来折腾那些陈年旧事,就是不知道你是为了自己还是别人来。”江芸芸看着他笑脸盈盈,收了手中的长刀,“武忠。”
面前的黑衣人沉默地站着,手指紧紧握着手中的账册。
“我今天去你家逛了一圈,你好多兄弟姐妹啊。”门口顾幺儿慢条斯理走了进来,乖乖把桌子扶好,看着坏了半只脚,面露愁容,悄悄把断木头塞了回去,让它勉勉强强还能站起来。
“听说你自小就在养济院长大,后来养济院开不下去了,几个管事的卷钱跑了,你们几个年纪大的就肩负起了照顾剩下小孩的责任。”江芸芸看着面前的大高个,神色温柔,“你真是一个称职的兄长。”
面前的黑衣人沉默地看着她,最后缓缓扯下脸上的面罩,露出那张熟悉的黑脸壮汉,正是武忠。
“你是为了张县令来的吗?”江芸芸继续问道,“你也觉得他死的蹊跷是吗?”
武忠阴暗不明地打量着面前的小少年。
这位小县令看上去实在太小了,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瞧着和那些富家子弟并无区别。
“问你话呢。”顾仕隆坐在椅子上,堵住门口,冲兜里掏出肉干嚼着,嘴里含糊不清说道,“你好大一个汉子,怎么左不信右不信的,你要不是好端端扮鬼吓我……我们,我们哪里会顺着这是查下去啊。”
武忠神色微动,目光惊疑。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笑说着:“他去你家逛了一圈。”
顾仕隆骄傲说道:“虽然你放在床底,但还是被我扒拉出来了。”
武忠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口说道:“县令想要做什么?”
“不是我想做,是你们想做。”江芸芸笑说着,“我初来乍到,按理之前所有事情都是与我无关才是。”
武忠又沉默了。
“我能做什么的事情一直都很有限。”江芸芸平静说道,“是你们想做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你们有求于人怎么还磨磨唧唧的。”终于把那根肉干吃完的顾仕隆抽空说道,“要我说想做就做,又不可耻。”
“所以这本账本?”武忠抬手,翻看着手中的册子,露出苦笑。
里面一道道鬼画符的字样。
根本不是他要的东西。
“是我画的,厉害吧。”顾仕隆又倒出一把松子糖塞进嘴里,在寂静的屋内咬得嘎吱响,“这边缘可是我花了一下午的时候在床边磨的,怎么样,很能糊弄人吧。”
见他越说越激动,江芸芸不由咳嗽一声。
顾仕隆大眼珠子微动,和她对视一眼后,老老实实开始闭嘴吃糖。
武忠低着头,手指来来回回摸索着书页,指骨紧绷,心绪澎湃。
这么高大的汉子愣是看出几丝凄苦悲凉之色。
“那我想做什么又有何重要呢。”他苦笑说道,“没有历年两税的账本,没有吕芳行等人为非作歹的证据,我想的再多又能如何!我想的再好那又能如何!我就算真的想为他报仇又能如何!”
“他们把税钱贪走了。”江芸芸镇定问道,“你确定那本本子上写的是这些内容?那不是一查历年账目也对得上。”
“哦,账本也被烧了。”她回过神来,“那确实有些难办。”
“若是这样我早就偷出来了。”武忠睨了她一眼,淡淡说道,“是他们修改赋税后的贪污办法。”
眼下交赋税往往都是实物,比如谷物,丝织物等,但在这里,吕芳行等人却另辟蹊径,说要直接改征银两和铜钱,理由是琼州路远,若是用粮食,路上的损耗会格外多,而且琼州潮湿,刚收上来的粮食还未经过处理很难长时间储存运输,若是直接上交碎银,之后再熔锻成银子,才更方便。
江芸芸仔细想了想,犹豫说道:“这好像不是不好的办法,我听说若是交粮食时,官府内有种叫淋尖踢斛的做法会让百姓多交一倍的粮食。”
淋尖踢斛是说,官府是用斛来装百姓交纳的粮食,等百姓将今年要缴纳的粮食都放进斛后称重,只要达到今年自己的份额就算纳税完成。
因为人多队伍长,所以每个人时间都很赶,都要求斛里的谷物堆到不能再放下的时候才停下来,这就意味着会有一部分粮食超出斛壁。
因为高皇帝的工资政策实在不合理,所有不少人为了创收就会把主意打到这里。
往往在称重这个时候,官员就会对着斛踹一脚,那超出斛壁的谷就会撒在地上,只要掉了地上这些就都是运输途中的损耗,不再归这个百姓,因为这个事情所以百姓不得不多交。
若是有心好的,大抵是轻轻踹一下的,若是有心狠的,那可是猛踹一脚,能把整个超过的部分都踹平,但斛却是能好好站在这里,纹丝不动的。
这些都是当年在扬州读书时,她整日往地里跑,听到庄稼汉说的,他们甚至会庆幸扬州这些官吏不会踢得太狠。
武忠没说话,只是苦笑着:“一开始大家都是这么想的。”
“直接交钱不是非常爽快吗?”吃的肚子滚圆的顾仕隆好奇问道,“好像也没有什么七七八八的门道。”
武忠抬眸睨了他一眼,淡淡反问道:“难道我们给朝廷的税银是直接用百姓的碎银交上去的吗?”
顾仕隆一怔。
江芸芸瞬间反应过来:“火耗!”
“吕芳行对外说熔锻碎银是会有损耗的,所以每次都会多征银两,最高的时候本来只要纳税一两银子的人,要交一两半的银子。”武忠声音微微提高。
“半两银子你知道可以够百姓吃半年的谷米了,就这么被他们拿走了,而且他们家还是全县最大的粮食商,每到夏收和秋收就压低粮价,琼州四面环海,百姓也不可能多花钱坐船去雷州换等,催粮的日子一日□□近,他们不得不低价卖粮,等征税结束,粮价会立刻暴涨,其余那些不法商人也会跟着涨价,如今猪肉要三十文一斤,普通人如何吃得起这一口肉。”
江芸芸听得倒吸一口气。
在京城的时候,因为家中没有长辈,所有一应物件都是她和黎循传商量着来的。
肉是最重要的粮食之一,自然也是在他们的计较范围中。
哪怕是最贵的时候,京城的肉价也不过超过二十文,最低时候可以到十三文一斤,若是寻常也大都是十五文一斤。
“所以张县令有什么办法遏制物价吗?”江芸芸问。
武忠苦笑:“如何遏制,他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还有痨疾,连买药治病的钱都凑不出来,后来还要再养一个年幼的小珍珠,而且县衙这么多事情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每日要过子时才能休息,那吕家是琼山县的大户,说的话比他还管用,符家世代读书人,又把握着水运码头的身份,自诩身份从不掺和这些事情,其余家也都是看人下菜,哪里会把这个穷县令放在眼里,不过是三文四文十文,那些人的眼睛哪里能如何看得见。”
江芸芸沉默了。
顾仕隆大怒:“岂有此理,就该学高皇帝把这些人都杀了!”
屋内两人沉默着,半晌没有说话。
“那账本里到底记着什么?”江芸芸问道。
出人意料的是武忠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江芸芸惊讶:“那你今日过来做什么?”
“是我打听到吕芳行那边一直在找什么账本,说是张县令一直在暗中调查他们,把他们每年贪污的银子都记录在册了。”话已经说到这里,武忠索性完全坦白。
“张县令临死前半年确实一直在丈量土地,说要算清百姓到底要交多少钱,再做出一个缴税的规定来,这个是启晨和县令商量出的办法。”
武忠沉默下来,许久之后才艰涩说道:“是我们害死了他。”
江芸芸叹气:“不,是坏人的贪心,与你们没有关系,你们只是在做该做的事情而已啊。”
“那我们现在去把人抓起来吗?”顾仕隆不高兴说道,“马上就八月了,不是说八月就要开始夏税了吗?难道还要等着他祸害吗。”
他想了想,皱着脸说道:“万一也有人等不起怎么办。”
武忠侧首看她。
江芸芸沉默着,好一会儿又问道:“叶启晨知道你这个计划吗?”
武忠想了想:“都是他想的。”
江芸芸眉心一挑:“那他倒是今天晚上倒是能坐得住。”
“他性格一向非常稳重。”武忠倒是没觉得奇怪,替人解释着。
“符穹和吴萩呢?”江芸芸又问。
武忠摇头:“他们从不管其他人的事情?”
“包括县令?”江芸芸追问道。
武忠想了想:“至少在张县令身上,他们从不掺和进来。”
“琼山县大部分码头都是符家的,半个琼州的船只生意都是吴家的,所以两家又称为符码头和吴半船。”
“他们还是姻亲,符穹的亲妹妹嫁给了吴萩,两人又是自小玩伴,和我们所有人都不一样。”
江芸芸听得咋舌:“这不是商业垄断了嘛。”
“那吕芳行那三个人,我看他们在家里也是到处骂人的。”顾幺儿凑过来问道,“但我看他们平日里又好像很热陇,所有到底关系好不好啊?”
“吕家是琼山县最大的粮商,程家原先是做布匹生意的,只是落寞了,后来吕芳行把自己体弱的妹妹嫁给程道成,程家又借着吕家起来了,章丛则是家中世代读书的,他爹是县学的教谕。”武忠说完冷笑一声,“他们只是表面功夫罢了,吕芳行强势惯了,压着这两人抬不起头来,程道成到现在都没有孩子,章丛也不过是混不到符和吴身边,这才转而求其次去吕芳行便是跟跟罢了。”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所以,章丛应该是三人里最薄弱的一条链。”
武忠一脸茫然。
顾仕隆倒是听懂了,立马坐在她边上,热情说道:“怎么样,是要我打算连夜把人抗过来吗?”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认真说道:“不了吧,强扭的瓜不甜。”
顾仕隆大为吃惊:“你不是就爱吃强扭的瓜吗?”
江芸芸更为吃惊:“我没有啊。”
“可你每次都在扭瓜啊!你都得罪这么多人了,还会害怕一个琼山县的小主簿吗?”顾仕隆嘟囔着,“我觉得这事可以扭一下的,小小主簿,你怎么不扭了。”
江芸芸意味深长摇了摇头:“不不,我一直都是以理服人。”
两人看了过来。
“所以还是按计划,明天先把这本书烧了。”江芸芸说道,“天也亮了,你们都回去吧,不要被人发现了。”
“不诈一下他们?”武忠犹豫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