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黑糖茉莉奶茶
邓廷瓒淡淡说道:“幺儿留下吧,他爹的信还在我这里。”
江芸芸飞快把顾仕隆撇下,自己一个人跑了。
顾仕隆看着被甩开的手,惊呆在原处。
“你要保护的人,好像……”邓廷瓒故意说道,“不要你了。”
第二百二十六章
这几日衙门很热闹, 但周照临却很清闲,因为县太爷半月前就让她回家休息去了。
她在外面是接了私活的,要不然就衙门这个穷地方发的月俸可是养不活一个大人和一个小孩的。
“昨日晚上雨太大了,今日天气真好, 我下水捞了两条鱼回来, 等会可以给我两文钱, 我去街头陈大娘的摊子上买一块豆腐吗。”一个小孩挽着裤腿, 衣服湿哒哒的,站在门口还在淌水, 手里拎着两条活蹦乱跳的鱼。
正在给人缝补衣服的周照临大吃一惊, 连声怒骂道:“你个小兔崽子找死啊,我跟你说不要去河边,不要下水, 昨天下雨了岸边都是泥水, 你万一摔了怎么办啊!边上万一没人救你怎么办, 你个不省心的东西, 衣服都湿了, 这衣服我可是刚给你做的, 你别给我糟蹋了。”
小女孩也不生气,还是嬉皮笑脸的:“昨天雨太大了, 好多鱼都跑上来了,大家都去捡的呢,我就是在边上抓两只回来的。”
“可我明明看你下了水。”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含笑的声音, “你还冲在最前面,把两条最大的鱼抱回来的。”
“好你的, 张易, 你这个小兔崽子, 我是不是早就跟你说了,自己安全最重要,你还敢第一个冲上去,看我今天不揍你,你这个不让人省心的混蛋。”
张易被人戳穿了,恼羞成怒扭头去看门口的不速之客,等看到门口那人的面容,突然扭头就跑。
“嗐,你这个小兔崽子你还敢跑。”周照临见她扭头就跑,大怒,冲到门口,拿起扫帚嘴里就用方言骂骂咧咧着,气势汹汹就要把人按住打一顿。
只是她刚到门口,一眼就看到门口站着的笑脸盈盈的人,神色大变。
“县太爷!”她慌乱起来,“您,您怎么来这里了。”
周照临住在码头边上的村子里,她虽是寡妇,但性格泼辣,嗓门极大,常年颠勺,也有一把子力气,虽说瞧上去很是粗俗,但整个小院却又她收拾得干干净净。
江芸芸背着手,站在门口的树荫下,笑眯眯地看着门内的人,和气说道:“来找一个人。”
周照临握紧手的扫帚,手指无意识摩挲着竹棍,头顶刺眼的太阳让她忍不住微微眯起,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找我回去做饭吗?我马上就回去。”
江芸芸摇了摇头:“今日并非来找周娘子的,是来找张县令收养的那个小孩。”
周照临转身,把手中的扫帚随意靠在墙上,手指在围兜上来来回回擦着,低着头随口问道:“好端端怎么说起这个。嗐,难道还在这里不成,县令来错地方了。”
江芸芸慢条斯理站在门口的台阶上:“张县令的冤屈已经洗刷,我想请这个和他生前有过亲缘关系的人来见证这一时刻,也好告慰死者的安宁和生者的痛苦。”
周照临猛地回头:“什么意思?”
江芸芸温和地注视着面前的女人,一字一字,慢慢解释着:“吕芳行伏法认罪了。”
周照临怔怔地看着面前之人,有一瞬间的迷茫和不可置信。
“是真的,公告马上就贴出来了。”江芸芸笑着点头,“我还打算把这些年他们侵占的良田都系数还给百姓。”
“真的?”周照临犹豫说道,“可那些百姓都不识字,不会告状的。”
“只有能提供证据,衙门这边是无条件受理的。”江芸芸解释着,“不用请讼师,也不需要写状子,我这边会安排人的。”
周照临越想越觉得不敢相信,喃喃自语:“你,你这么好?”
这个小县令瞧着这么小,难道真的这么厉害,跟六脚雷公一样嘛。
江芸芸笑了笑:“您若是不放心,就再仔细看看,我不会辜负张县令的遗志,肯定会把田地的事情交代好。”
周照临没有说话,可没多久就开始扯着嗓子大声嚷嚷:“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就是一个做饭的,什么地不地的,我就是一个女人,又没有地。”
她说的脸颊通红,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还带着抱怨之色。
江芸芸也不生气,继续说道:“反正您也是上一天班发一天工资的,现在也不急来上班。”
周照临回过神来,突然真的生气了:“好啊,你原来打这个主意。”
衙门厨娘的工资本来就很少了,现在怎么还按日发钱了。
好你个抠门的县太爷。
“衙门确实没什么钱,我这几天翻了翻,一个铜板都没有了。”江芸芸闻言,背着手直叹气,“不打扰周娘子做活了,衙门内如今还有两位大人物,小孩早点出现在大人物面前刷刷脸,总归是好的。”
“什么大不大人物,和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有什么用。”周照临嘟囔着,“大人物难道就是好人了,这世上的人,都坏得很。”
江芸芸看着她愤愤不平的模样,也不多话,只是溜溜达达走了。
周照临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忍不住快走几步,跑到门口张望了好一会儿,见她真的走了,这才呆站在门口许久,神色变化莫测,只是收回脑袋,再一转身时,就看到有人趴在墙头,立马吓得眼前一黑,回过神来破口大骂:“好你个张易,不要命了是不是,还不给我滚下来。”
张易灵活地溜下墙头,紧张问道:“这人来做什么啊?”
周照临没说话,只是突然问道:“鱼呢?”
“放厨房了。”张易揉着衣摆,紧张问道,“是来抓我的嘛?”
“什么抓不抓你,你又没错坏事,只有坏人才会被抓起来。”周照临骂道,“不是说要去买豆腐嘛?自己去陶罐里拿钱,再买块嫩豆腐来,中午给你吃煎豆腐。”
张易磨磨唧唧不肯走。
周照临脸色一摆:“愣在这里做什么,还要不要吃饭了,小孩子还管七管八的,县太爷是叫我回去做饭呢,官衙里面来了大人物了。”
“真的?”张易松了一口气。
“当然是,哎,你小孩子管这么多做什么,快去买豆腐,再买点你爱吃的东西来,要不要吃午饭了。”周照临挥手要把人赶走。
张易彻底开心了,又开始嬉皮笑脸说道:“就买两块豆腐,家里钱不够了,我们省省花,明天我再去抓鱼。”
“明日还敢下水,我就把你腿打折。”周照临面无表情威胁道,“家里还没穷到要你这个小孩操心的地步,你的字都会了没,整天出门玩,就知道玩玩玩。”
“会了,来来回回就那本三字经,我都倒背如流了,其他的我又不会。”张易小手一挥,得意说道,“那我去买豆腐了。”
周照临看着小孩蹦蹦跳跳的背影,脸色逐渐沉默下来,许久之后才说道:“也不知道多教点,整天就知道忙忙忙,现在你女儿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真是丢你脸。”
—— ——
吕芳行的事情经过两位大官反反复复的审理核对,定得很快。
——斩立决。
邓廷瓒亲自审理案件,所有证据都是他确定的,江芸芸甚至还体贴地送上自己辛苦半个多月丈量的土地,还有一叠供词。
——这半个月来,顾仕隆和乐山就蹲在衙门里给那些来告状,希望能拿回土地的百姓写状子。
只要有一开始的田契,在衙门内也没有流转交易的记录,公示十天后,就把地无偿拿回去。
因为这事太过稀奇,加上吕家的地确实多到离谱,所以这半个多月的衙门里挤满了人。
“侵占百姓良田!”江芸芸一本正经批评着,“太过分了。”
邓廷瓒摸了摸修建整齐的胡子,看也不看江芸芸一眼,只是低头看着那些奇奇怪怪的数字:“这是什么?”
“数字!”江芸芸兴致勃勃科普着,“你看这块田的长度是一百三十七点八,要是写成文字那就是壹佰叄什柒捌分,要是用这个数字写那就方便很多了。”
纸上很快就有三种书写的方式。
邓廷瓒看了一眼,随后提笔把字数划掉,严厉质问道:“郭桓案,你知道吗?”
江芸芸愣了愣,怯怯点头。
郭桓案是鼎鼎大名的“洪武四大案”之一。
起因是洪武十八年,御史于敏和丁廷举上疏状告,户部侍郎郭桓伙同六部部分官员和地方官吏及商人,侵吞税粮两千四百万石,这个相当于朝廷一年的收入,高皇帝大开杀戒,血流成河,三万多人被波及,此事结束后,高皇帝反思这件事情的贪污手段,发现时账册上的数字太过简单,倒置假账横行,所以他直接更改了记账的办法,原先的“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被更改成“壹、贰、叁、肆、伍、陆、柒、捌、玖、拾、佰(陌)、仟(阡)”,这样篡改的难度就高了很多。
“你这个东西也太简单了,鱼鳞册关系百姓田地,要慎之又慎,不能为了贪简单而坏了百姓的事情。”邓廷瓒仔细说道,“高皇帝设的这几个字就很好,不要更改,这本册子重新做。”
江芸芸没想到还有这个办法,心中豁然开朗,积极把账本抱回去:“那我抓紧时间重新改回来。”
“这都是你自己弄的?”邓廷瓒不解问道。
江芸芸点头:“对啊。”
“胡闹。”谁知邓廷瓒呵斥道,“你一个县令,难道要事无巨细,什么都干不成。”
江芸芸呐呐解释着:“这个图他们画不来,而且一开始他们不会算,我自己算得快,所以就……”
邓廷瓒气笑了,教训着:“你这人怎么长了一个聪明脸,脑子却不灵光。”
江芸芸有点不服气。
“他们既然是你的主簿,不会就要学,学不会就换点,不然要他们做什么。”邓廷瓒见她如此,继续教训着,“你可是县令,一县的刑名、钱谷、狱讼、治安、征收赋税、徭役、 教化百姓都在你肩上,你倒好,眼里这些涂涂写写的事情,刑案都审清了吗?今年的夏税可不要忘记了,徭役,教育,治安哪一件不重要,抓小失大,真是没出息。”
江芸芸抱着那一堆图纸站在原处,神色呆怔。
突然有一瞬间,她突然反应过来。
她是县令!
她现在是琼山县的县令了!
“天下官员,唯有县令是最忙碌的。”邓廷瓒见她如此迷茫,声音都软了下来,“内阁下有六部,巡按之后有各衙,便是知州之下也有你们,可唯有县令,一个县几万口的人都在他一人身上,所需责任之大,要求能力之强,都是非常锻炼人的。”
邓廷瓒拍了拍这位年轻人的肩膀:“你是个聪明人,好好想想就会明白的,县令只是官位小,但你只要做的好,你治下的这几万百姓见了你无不高呼雀跃的,所有的东西都是你这份工作里微小的一份,你都要做,但不能事事都自己做,主簿们心不齐又如何,只要能完成你交代的事情,那就是好的,实在不行你就把人换了,你可是县令,你这次知道请我来,下次难道不能请其他人来嘛。”
江芸芸神色微动,眼睛突然亮了起来。
“吕芳行的折子,我已经写好了,张县令的加封我也提了,那个黎人因为供出线索,给了他一个痛快的死法,其余人也都按照罪行一一定罪了,只是吕家的家人……”邓廷瓒见她好像回过神来,便岔开话题说起正事。
“只要他们没做过坏事,我自然秉公处理。”江芸芸保证着。
邓廷瓒无奈摇了摇头:“真是天真,他们既然享受了吕家的恩荣,就不可能清清白白。”
江芸芸犹豫解释着:“罪不及家人,他们,他们总归没有犯下律法下的错误。”
“没了吕芳行的庇护,他们只会被旁观的人活吃了。”邓廷瓒温和说道,“你要是真的想要留他们一条性命,让他们速速离开这里吧。”
“程家也是如此,程道成也是斩立决,他家里的兄伯只要涉及到此案,最低的都是仗责三十。”邓廷瓒索性亲自为他把所有人的未来都一一解释着,“还有那个章丛,你还不打算放人走。”
江芸芸神色讪讪:“等彻底贴出公告,我就把人放走。”
“此事做得直接,虽也有了证据,但也莽撞了些,若是章丛反水,此事就要你吃一脑门官司了。”邓廷瓒说。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看了眼邓廷瓒。
邓廷瓒气笑了:“小子倒是会打算盘,怪不得听说在白鹿洞书院,惹得算学的学长三更半夜都要来找你,心眼还挺多。”
江芸芸露出乖巧地笑来。
“章丛的功名是保不住了,你和章教谕的仇算是结下了。”邓廷瓒冷笑一声,“这罪可要是你自己吃了。”
江芸芸也不害怕,笑眯眯说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邓廷瓒也不继续多话,只是随口问道:“那个小女孩还没找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