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黑糖茉莉奶茶
“我昨日做梦梦到第一次见江芸的时候。”他冷不丁开口说道。
黎风想了想说道:“那个时候的芸哥儿很狼狈。”
黎淳沉默了,好一会儿又说道:“是啊,很狼狈,我当时还以为他才七八岁,看上去这么瘦弱矮小,脸上都没有肉,倒是显得那双眼睛这么大。”
黎风笑说着:“可不是,眼睛亮晶晶的,一看就是聪明的小孩。”
“他说他有苦衷的。”黎淳低声说道,“我想这世上谁没苦衷,黎家能走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子孙后辈都有各自的前程,我已经致仕了,可不能拖累了他们。”
黎淳神色恍惚,思绪回到了那个春日。
那个坐在家门口台阶上的小孩,小小一只,脏兮兮的,跟个没人要的小猫儿似的。
“可我通过那帘子往外看去,他明明瞧着这么落魄可怜,可站在边上一点也不窘迫,人人都说无知者无畏,你说会不会有些人本来就是胆子大的人。”
黎淳坐在夜色中自言自语。
“他江芸的胆子,是真的很大啊。”
文章也写不利索就敢讨论宝钞的事情。
明明和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也敢上前为那些百姓说话。
甚至还敢悄悄打上那些太监的主意。
他明明这么爱笑,笑起来这么乖巧,怎么,怎么就胆子这么大呢。
黎淳放在书本上的拳头,缓缓握紧:“我这几日总是想起他,昨日看到他家妹妹过来上香时,也恍恍惚惚以为是他回来了。”
黎风安慰道:“江家小姑娘喜欢穿男装,又是当年芸哥儿来求学时的年纪,兄妹两个人长得像,也不稀奇的,老爷只是太想芸哥儿了。”
黎淳没有说话,可没一会儿又突然看向黎风:“你也觉得江芸长得和江渝很像?”
黎风一愣,仔细想了想后才继续说道:“兄妹两人确实长得相似,都是俊秀貌美的长相,仔细看去还是渝姐儿更好看呢,眉宇间长得和周夫人一模一样,性格又开朗大方,瞧着就很讨人喜欢,但芸哥儿有一双很出色的眼睛,任谁见了都会喜欢的,他看上去很,倔强。”
黎淳眨了眨眼,缓缓重复着:“倔强。”
“要不是倔强,老爷不会收他不是嘛。”黎风笑说着,“就这个毅力,寻常人谁能做得到。”
当年这个只有十岁的小孩,头顶上是江家人的日日胁迫,背后是自己母亲和妹妹的压力,他自己每日天不亮就起床,背着那个对他而言过于大的书箱,独自一人走在那条对小孩来说实在太过漫长的漆□□路上,重复着日复一日的练字读书,从泥板到纸张,面前更是完全看不清路的未来,谁也不知道当时的黎淳到底会不会心软收下他,可他还是每日坐在那张小凳子上练字。
光是这样的韧劲,这样的毅力,这样的心情,放在大人身上都屈指可数,可这个小孩却能安安心心坐下来读书写字,只求一个问心无愧,这份心性实在可贵。
黎淳不再说话,只是揉了揉额头:“是啊,韧性,胆大包天的韧性。”
黎风笑说着:“胆子大不是好事嘛,老爷不是之前也夸他不畏手畏脚嘛。”
黎淳抬眸,看着面前为江芸辩护的人,好一会儿苦笑说道:“可我现在后悔了。”
—— ——
琼山县自从入秋下了一场大雨后,就不再下雨了,耕桑报完信后,又送了一包衣物。
——“这是老夫人为您做的,之前转道去了一趟京城,但没赶上您的行船,老爷让我们现在带给您。”
江芸芸抱着那包衣服失魂落魄地站着,像是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猫儿。
耕桑又是重重磕了几个头,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不能久留,会给他招惹是非的。
出门前,黎淳仔细叮嘱着,恨不得把每一步都仔仔细细告诉他。
——万万不能僭越啊。
顾仕隆想要把人留下,可一松手就感觉江芸芸连站也站不稳,只能慌里慌张把人扶着,呐呐说道:“我,我扶你回去,行不行。”
江芸芸眼神空洞地看了过来。
顾仕隆下意识想要避开她的视线,但想了想还是坚持说道:“我背你回去。”
他说完也不等江芸芸反驳,直接把人背走了。
“江芸,你要是难受你就哭。”走到一半的时候,顾仕隆背上背着人,肩上还扛着鼓鼓的包裹,停了下来,扭头认真说道,“我肯定不笑你。”
江芸芸疲惫地靠在他背上,连喘口气都觉得疲惫。
她自然明白黎家的考量。
她又不是黎家人,这会儿扔下琼山县的工作,千里迢迢去奔丧像什么话。
多少人在盯着她看。
多少人打算揪她的小辫子。
她江芸要是因私废公,耽误了夏税,延误了秋种,能被人用唾沫星子淹死。
所以不要回去了。
黎家人是心疼,不想要她这么为难,不想冒这个天下之大不韪。
外人不知道黎家对她的意义,也没有必要了解,他们只看现在,只看那些名正言顺,礼教仁义的体面东西。
所以江芸只要心意到了就行了,只要写几篇祭文已经仁至义尽了。
可什么是仁至义尽。
点几根蜡烛,上几根香,写几篇文章。
江芸芸紧紧抓着顾仕隆的衣服,喘了几口才能喘出气来,胸口疼得几乎要让她昏过去。
可现在要她尽仁义的人是金旻,是她的师娘,是那个无微不至,给足长辈关爱的老人。
若是当年没有她从马车下走下来,温柔地递给她一盒吃食,她肯定连黎家的大门都进不去了。
她那个时候天真地想着,都能混到一口吃的了,那就再走几步路,反正也不亏。
所以她就这一直走,走到这里,站在琼山县的衙门里。
可现在她回头去看,那口吃的却再也吃不到了。
江芸芸轻声抽泣着,终于落下今日的第一滴眼泪,她紧紧抓着手中的衣服,就像溺水的人抓到一根浮木,只能靠着短暂的喘气才能确认自己还活着。
顾仕隆见她哭了,这才沉默地继续往前走着。
两人在内衙内安静走着,祭祀完的主簿们走了出来,惊讶地看着面前的一幕,却又没有上前说话。
那个总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原来也有如此虚弱的一天。
衙门内安静到没有人说话,偏隔壁道场上的乐声正进入收尾阶段,凄凄惨惨,辗转反侧的声音,听得人几乎要落泪了。
大家都以为小县令会萎靡很多,但三日后,江芸芸却已经收拾干净出门了。
“还是在休息休息吧。”叶启晨委婉说道。
江芸芸低着头,翻着看这几日递上来的案子:“案子垒起来很多了,田地测量得如何了?”
“还差城东那一片,有些人比较顽强,不肯配合工作,下午我和符县丞去看看。”武忠说道。
因为吕芳行的倒台,县丞的位置空了下来,鉴于符穹这次帮了很多忙,邓廷瓒就让他顶了县丞的位置。
前日,朝廷的奖赏下来了。
周照临因为照顾张易有功,赏赐了二十两银子。
张易则得到一间院子,还有一个牌坊,每年禄米十石,暂养在衙门内。
出人意料的是,江芸没有得到任何赏赐。
不过那个时候,大家都没空关心这个事情,毕竟刚听闻县令的师母仙去了,小县令看上去实在太伤心了。
如今三个主簿的位置还没人,等着江芸芸打起精神来处理呢。
空缺的三人,一个是工房主簿,章丛被剥夺了秀才功名,也没了工作。
一个是户房主簿,程道成脑袋都掉了,尸体也凉了。
一个是礼房主簿,叶启晨晋升为吏部主簿了。
“准备考试吧,竞争上岗。”江芸芸利索说道,“在门口贴出公告,秀才以上的人都可以来考试,要各自报名,比如考礼房的人就报名礼房,面试时有工作经验加分,卷子我自己来出。”
“考试形式是一轮笔试,筛选出九个人,一轮面试,最后角逐出三人,最后还有七天公示期。”
江芸芸有条不紊吩咐下去。
“田地的时候要抓紧了,不要耽误夏税,今年我们这边本来就迟了,等会符县丞拟好公告,我们就贴出去,要是有家里不方便,赶不过来的,我们自己带着衙役上门,不过也不要吓到百姓,这个就交个叶主簿了。”江芸芸又开始说起其他事情。
“还有秋种的事情,我记得之前朝廷不是下发过农时册嘛?你们一定要亲自带人亲自去田地宣传这个知识,你们一人负责一个区域,到时候我会下田检查的。”江芸芸继续说道,“有不懂可以来问道,这本书我写的,我都知道。”
“还有衙役少了很多,贴出公告,让十八到三十,有意向的壮年来应聘,我们会发月俸的,不过这次我们也有考试的,要粗识几个字,还要武试,这个交给就武主簿了。”
“我们这次还招收健妇队,我看码头边上不少女子,之前听说不少行船的男子大都半年不回家,家中就留妻儿,很容易有争端,所以我们衙门还是需要女子队伍出面的,他们在外面干活,我们也要照顾好他的家庭,这个就先不用考验拳脚了,你要选人高马大的,到时好教她们拳脚功夫。”
“还有县衙的六房之前烧了,一直没开工,符县丞你找人简单修缮一下,衙门内经费有限,你看着简单来办吧,不不,我房子就这样吧,不需要修了。”
“还有监牢内的犯人的案子都给我找出来,我要仔细再看看,吴主簿,这件事情就交给你了。”
“之前吕芳行的事情,县内人心浮动的,王典史你要带人仔细巡街,不能让人有浑水摸鱼,害人害己。”
江芸芸脸色格外淡定,完全看不出当日虚弱的样子,甚至每一句话都好像想过无数遍,每一个都考虑过了。
她确实都仔细考虑过了,在闭门的那三日,她怕自己多想,怕自己钻牛角尖,就坐在桌子前把琼山县最重要的问题一一都写出来,然后来来回回地想,有时想到半夜累到倒头就睡,第二天起来继续把昨天没想好的事情都想好。
衙门的事情就是这么繁琐的,小到邻居家的鸡被偷了,大到今年考试赋税,邓廷瓒说得对,这些都要县令考虑的。
她不仅要考虑好,还要推行下去,还要时不时抓起来看看效果如何。
她神色太过平静了,吴萩忍不住看了过去,偏小县令除了整个人消瘦了许多,便再也看不出异样。
江芸芸吩咐完,就让他们各自去干了。
符穹带他们行礼退下。
江芸芸看着他们各自散去,坐在空荡荡的大厅内,沉默了许久,这才把面前百姓投过来的状子抓起来,准备去开堂了。
好多事情没干呢。
这家被偷的鸡也不知道还在不在。
这家小姑娘不见了可要赶紧找到的。
这两家人打架我可要看看到底为什么打起来。
江芸芸袖子一卷,匆匆去开堂了。
这可是小县令第一次开堂,围观的百姓很多,不少人都过来看热闹了。
江芸芸坐在明镜高悬的牌匾下,目光看向密密麻麻挤在大门口的人,神色恍惚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