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黑糖茉莉奶茶
屋内, 四位阁老并未坐在一起, 只是徐溥为大, 坐在右边正中的位置, 李东阳和谢迁一起坐在靠门边的椅子上, 刘健一人则在三人对面的茶几上, 面前堆满了折子。
四人都齐刷刷抬头看了过来。
刘健最快,看了一眼就低下头来, 谢迁对着她笑着点了点头,李东阳一脸欣喜和紧张,徐溥最是平静, 这位年迈的阁老是个稳重温和的人。
“徐首辅,刘次辅, 李阁老, 谢阁老。”江芸芸站在正中, 依次行礼。
“一别三年,当年的小状元义薄云天,气势惊人,今日的江侍读风采依旧,正义凛然,看来岁月格外优待你啊。” 徐溥笑说着,“坐吧。”
江芸芸选了个末尾的位置坐下。
盛夏的内阁热得厉害,哪怕屋子正中已经摆了不少冰鉴,但依旧热得人心浮气躁。
“你可知我今日叫你来的目的?” 还是徐溥先开的口。
江芸芸点头:“想来是海贸之事。”
“果然还是明白人啊。”刘健埋头看着折子,也不耽误他不冷不热地嘲讽了一句。
江芸芸笑了笑,和气说道:“如今京城传得沸沸扬扬,我要是说自己不知,岂不是装傻充愣,置琼山县的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既然是我为他们领的路,自然不能先一步退缩。”
一直埋头批复折子的刘健终于抬起头来。
正中的江芸芸神色安静沉稳。
三年前的那个晚上,他来拿那份折子时也是如此的神色。
这世上有很多人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他不一样,他清楚明白所有后果,但还是敢于踏上这条青石条。
十五岁时,他是如此。
十七岁是,依旧如此。
徐溥笑说着:“听闻你临走前,琼山县的百姓打算送你万民伞,你却拒绝了。”
“整个琼州孤悬海外,衣食住行都格外昂贵,大部分都需要外面的人输送过来,大家攒一块布不容易,还是节省一点的好。”江芸芸想了想又说道,“而且我当时就带着我和我那个小厮,小厮的力气还没我大,也扛不动万民伞回来。”
徐溥笑了笑:“江侍读真是有趣。”
丙辰科的科举,他是殿试读卷官,江芸芸的卷子是他亲自选出来的。
他很喜欢这样锐进但又谦虚的年轻人。
李东阳咳嗽一声,厉声说道:“胡说什么,还不说正经事。”
江芸芸悄悄看了他一眼,讪讪地低下头来。
“何来对他如此苛责。”徐溥安抚着李东阳,“我们这些人年纪都大了,和这些年轻人说说话,还觉得怪有趣的。”
李东阳一本正经说道:“年纪小,才会心野,在说正事呢,怎么能插科打诨。”
江芸芸更蔫哒哒了。
谢迁捏着胡子,打趣着:“你这个师兄果然严格啊。”
“什么师兄不师兄!”李东阳义正言辞反对者,“正上值呢!”
谢迁看了好友一眼。
——好友纹丝不动,大义凛然。
他笑了笑,不再说话。
“这些折子都是和海贸有关,想来这几日你也听闻过一些风言风语。”徐溥说回正题,“江侍读想要如何处理?”
李东阳欲言又止,谢迁悄悄碰了碰他的胳膊。
这个问题实在太难回答了,因为太不切实际了,这件事情从一开始就不是江芸一个小小侍读可以处理的,江芸不论说出什么答案,一旦传出去那便是狂傲。
江芸芸安安静静坐在坐在那里,想了想,认真问道:“不知首辅是问下官如何处理这些弹劾的折子,还是如何处理海贸下一步的推行方案?”
李东阳微微松了一口气。
江芸芸很聪明得自己把话题大大缩了一步,甚至还体贴得给出两个选择。
这会轮到徐溥沉默了。
他看着面前依旧和气的年轻人,眼睛微微眯起,终于看清她脸上淡定自若的神色。
是了,聪明人很少是好脾气的,至少是不好拿捏的。
“若是我都想知道呢?”徐溥摸着胡子,身形微动,垂眸间给出答复。
江芸芸想了想:“若是弹劾有两个办法,下官上疏自辩,也愿意出面一一回复不同的想法,只是世人想法不一乃是人间特色,非我一篇文,一句话就能动摇的,但这个办法可以团结现在认同海贸的那一批人。”
四人全都看了过来,听着她继续说下去。
“第二种,只当置之不理,自来是非黑白,都有水落石出那日,就如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海贸作为举国大事,急不得,也不能急,只有每一步走踏实了,那这件事情的后续积极响应,是有目共睹的。”
她说完话,屋内却安静极了,隐隐能听到风中传来知了的声音。
树荫婆娑,落在外面的空地上,空气中的风带着燥热的气息。
还未完全入夏,天气就已经热得不行了。
“若是不理,岂不是舆论越来越大了。”刘健第一个质疑道,“自来上疏就要请辞,难道你是留恋这个官位。”
江芸芸沉默:“我非圣贤,岂能无欲无求,更别说此事因我而起,让此事圆满结束是我的责任。”
“好大的口气。”刘健沉默片刻后,嘲笑着,“你一个小小侍读能担得起什么责任。”
江芸芸沉默低头。
“却也可见品性坚韧。”谢迁被好友推了一下后,笑着缓和气氛,“小小年纪能懂责任之重实属不易,不过居其位;安其职,尽其诚而不逾其度,你一个侍读哪里扛得起这个责任。”
江芸芸自然听懂了谢迁的意思,起身朝着刘健行礼:“多谢刘次辅提点。”
他如此谦虚,刘健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轻轻冷哼一声。
“你可知海贸之事如今难在何处?”徐溥问道。
江芸芸抬眸看了过来,不解问道:“还请首辅明示?”
徐溥想了想才继续说道:“一旦打开海贸,沿海百姓的安全便不能保证,谁也不能赌倭寇又或者夷人的心思,且大量百姓发现贸易会赚到更多的钱,所以都会弃土经商,土地一旦荒废,再次开垦可就不容易了,土地自来就是国家根本,一旦丢了粮食,大明危亦。”
他从桌面上递过来一本青色的折子:“这是毛修撰的折子,全篇对你本人没有一丝攻击,算公正客观,他完全不赞成海贸,甚至要求用更严厉的手段来保护沿海的百姓,维护土地上的粮食。”
江芸芸仔仔细细看着。
毛澄的折子写的很仔细,除了徐溥说得那两个理由,他还写了海贸会带坏奢靡的风气,他甚至还想到一旦海贸真的开始,金钱的诱惑下,到最后获利得很难是真正的百姓。
他全篇确实没有一点对江芸芸的攻击,他在最后还为江芸芸说话——琼山之例,困于特殊,海外孤岛难寻,自太祖便是兵略重地,海贸为不得已而用之。
江芸芸合上折子,抬眸,问道:“毛修撰说得很好,这些都是海贸要考虑的问题。”
内阁内四人没想到她既没有生气,也没有退缩,反而是非常认同这封折子。
“这世上绝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更没有一劳永逸的事情,超绝的利益下面一定是巨大的风险,但他只是提出反对意见,却没有提出如何结局。”江芸芸想了想,还是继续说道,“就像下官当日在翰林院说的那样,那些消失的土地到底哪里去了?”
刘健面露嫌弃之色,徐溥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两位稍显年轻的阁老忍不住轻轻倒吸一口气。
“海贸便是海贸,说什么土地。”李东阳实在忍不住,开口打断他的话,“你就说毛修撰的折子你打算如何?”
“毛修撰的折子自然说的都是道理。”江芸芸如是说道,“欲思其利,必虑其害;欲思其成,必虑其败,他说的每一个问题都是在海贸推行中需要考虑的的,我们自然要听,而且要仔细听。”
“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谢迁满意点头,“江侍读思考事情倒有几分反其道而行的豁达。”
“可毛修撰提出的问题,到时候又打算如何实施?”他话锋一转,犀利反问道,“不论是沿海的安全,还是土地的荒废,一旦出现一点,海贸便会被人大肆攻击,你自来有几分傲骨,能忍过一切,那无辜的百姓呢,他们能忍受这些吗?倭寇夷人的劫掠,还是海贸结束后不见的土地,又或者平白丢失的性命。”
江芸芸的手指轻轻搭在折子上。
三年前的这双手还是读书人的手,纤细修长雪白,皮肤细腻宛若珍珠,可现在这双手在风吹日晒下布满伤疤,细腻的肤色也多了几分粗糙。
江芸芸安静了片刻,低声说道:“安全问题只有亲自去了海岸线,才能因地制宜,至于大量的失地出现的问题,但永远会有人去买土地,可土地最后的数量难道不是掌握在官府手中中。”
她抬眸,安静地看向众人:“一件事情只有做了才能谈成功或失败,纸上谈兵,做不得数。”
“可一旦失败,代价可太大了。”李东阳也忍不住说道,“谁来承担!”
江芸芸听到这句话,那口一直悬在心口的那口气,终于缓缓吐了出来。
失败,是的,所有人都害怕失败。
可哪有注定成功的事情。
原来,他们要的是她江芸芸的保证。
她江芸芸要成为海贸这件事情,若是失败后全权负责的背锅侠。
因为皇帝是高高在上的,没有态度的但不愿放弃利益。
内阁是左右衡量的,是坚决要保护国家利益的。
所有大臣都是各抒己见,保持自己忠君爱国立场的。
只有开了这个头的江芸芸,成了也许会有微不足道的威名,输了肯定是脑袋落地的下场。
江芸芸总算明白她站在这里的目的了。
——往前数的那些朝代,那些执意要改革的人是不是都要遭遇这样的压力。
——他们也许甚至不能表现出来。
“下一个开海的地方选在广州的漳州,省台的人你如今也都熟悉了。”许久之后,一直沉默的徐溥抬眸,看着面前铮铮如修竹的年轻人,柔声问道,“你可愿意去?”
第二百七十一章
徐溥没有立刻要江芸芸给出答案, 只是不经意看了眼逐渐昏暗的天色,外面乌云密布,瞧着是要下大雨了。
明明早上的时候还是艳阳高照,天气炎热。
“夏日天气多变, 谁也不知道早上的那把伞到底拿不拿, 确实愁人。”徐溥看着面前的年轻人, 一脸怜惜说道, “要不要那这把伞说到底就是一个赌的事情罢了,江侍读可要借伞回去?”
江芸芸看着逐渐风起的院子, 缓缓摇了摇头:“想来只是这段路的距离, 也不需要借助伞的庇护。”
徐溥闻言叹气:“风雨无情,遮风避雨也稳妥一些。”
江芸芸沉默着。
屋内的四人也都各有异色地看着她。
徐溥自来惜才,又是首辅, 从大局出发自然是希望他能去漳州, 至少诏令从内阁出, 对江芸芸来说便是一个庇护。
李东阳是他的师兄, 不愿他再涉足这趟浑水, 安安稳稳在京城待着, 好不容易给人塞回翰林院了,只要好好做事, 按照他的才智一步步走上去是迟早的事情,便是内阁也能进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