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黑糖茉莉奶茶
黎循传垂眸,露出藏在袖间的圣旨。
“爹且坐下说话吧。”一直没说话的李兆先先一步缓和气氛,“这么站在这里,跟着训人一样,在家还是松快一些得好。”
李东阳回过神来,揉了揉额头:“是了,最近忙得脚不沾地,人也没回过神来,坐吧,楠枝。”
黎循传走了几步,贴着那把椅子,却又没有坐下来,反而突兀问道:“漳州有人去了吗?”
李东阳摇头:“还未选出人选,廷议推选了三位,陛下都不满意,陛下想要一个稳妥的,能保证海贸顺利推行,不惹是非的,内阁还在寻人,楠枝是有合适的人选要推举吗?”
黎循传显然是一肚子心思,被李东阳这么一问,只能干巴巴说道:“没,没有的。”
李东阳安静地看着他,并没有主动开口。
“我……下官……”黎循传鼓起一口气,大声说道,“下官不想去平阳府。”
李东阳神色倏地冷了下来。
黎循传低着头,紧紧握着手中的圣旨,强忍着心中莫名的澎湃,磕磕绊绊说道:“我,我想去漳州,我想去推行海贸。”
李兆先神色惊诧地看了过去。
“下官有认真研究过江芸的海贸政策,而且我和他也讨论过很多次,我认为……”说着说着,黎循传竟也跟着冷静下来,抬眸看了过去,“没有比我还合适的人。”
李东阳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
他的老师是个沉稳端方的人,亲自养出来的孙子自然也是,这样的人是万千读书人中最好的一类人,本也该厚积薄发,可偏偏他身边一直有着一个江芸。
江芸实在太耀眼了,读书好,脑子机灵,还会说话,甚至有着一张极为漂亮的脸,不论和谁在一起,不论是谁,都会在万千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他,久而久之,他其实对这个师侄的形象并不深。
总是沉默地跟在江芸身后。
做事中规中矩,不出挑,但也不会出错。
甚至连带着他的面容都有些记不清了,因为他总是很规矩的避嫌。
若是以前,他自然对这位小师侄的守礼格外喜欢,可大抵是看过了更为优秀的人,那其余优秀的人都逊色了几分。
“你……漳州太过危险。”李东阳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黎循传激动说道:“我不怕的。”
李东阳叹气,软下声来劝慰道:“你是不是不满意去平阳府,但平阳府乃是尧舜之都,虽说秦汉以来,河东多事,平阳也为战地,但如今太行倚之,首阳起之,黄河迤之,大陆靡之,算是一个平稳富裕的地方,你好好做,定是能回来的。”
黎循传失神地看着他,片刻之后才混乱为自己解释着:“我知道的,不不,不是的,我不是不想去平阳府,我不是逃避,我,我只是不想漳州海贸失败,其归的心血落空,我知道其归做了很多努力,甚至触怒陛下也是为了漳州铺路,他走了第一步,既然没有人愿意为他走出第二步。”
“我,我是愿意的……”
他顿了顿,又认真说道:“我也想锻炼一下自己的。”
李东阳沉重叹了一口气。
“平阳府也就是以前打过战,现在也是能休战养人了,可漳州可都是没有硝烟的战啊,非能力超绝者不能驾驭。”他低声说道,“你去了,甚至会有生命危险。”
黎循传沉默了,下意识摸了摸眉间的位置,许久之后又说道:“我不怕的。”
—— ——
江芸芸得知他的举动后,卷起袖子就要跑回家准备把人打醒。
乐山眼疾手快把人拉住:“黎公子又不是小孩子了,肯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公子现在贸贸然冲回去,我们自然知道您是担心,但黎公子好不容易下的决定,你现在去骂他,他且不是会因为没有您的支持而伤心嘛,平白坏了你们两人的关系。”
江芸芸脚步一顿。
“黎公子也不小了,公子十五岁就敢去面对杀手,把琼山县打理得好好的。”乐山笑说着,“也该让其他人也去试试才是,您之前不是说过树荫下不能长出大树嘛,黎公子也该出了你的庇护。”
江芸芸听笑了:“我庇护他什么了,少胡说。”
乐山不高兴说道:“没有胡说的,你知道现在所有人提起毛公子、黎公子、顾公子、王公子甚至远在广西的徐公子和祝公子,大家都怎么说的吗?”
“怎么说?”江芸芸随口问道。
“喏,那个六元及第的小状元的朋友呢。喏,他就是靠江其归才考上进士的,喏,这人就是从小和江其归一起读书的。”乐山学得有模有样。
江芸芸听呆了。
乐山得意坏了:“他们都是因为公子才被人知道的。”
“这不是给我拉仇恨吗?!”江芸芸震惊,“我就说这次我回京王敬止怎么都没见过一次。”
乐山不解:“应该没事吧,毛公子和顾公子不是都没关系吗?听说您要去兰州了,昨日还来看过您一次。”
江芸芸叹气:“不,这不一样,他们不在意,但我们不能洋洋得意,你不能这么说。”
乐山想了想也觉得自己说得有点过分:“是我失言了。”
江芸芸闻言叹气:“罢了,事实如此,回头给他们写封信去。”
乐山点头:“您的笔墨纸砚带不带一套走,路上也要写诗写文章。”
江芸芸一听就连连摆手,随后背着小手,开始指点江山:“就我们两个人,也没啥好准备的,带几件衣服就好了。”
乐山气笑了:“一路上吃什么!住哪里!怎么出行!光有衣服有什么用,公子不耐烦逛街就回去和小猫告告别,少给我添乱。”
江芸芸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摸了摸鼻子,果断抬脚走了:“哎,那你自己收拾吧,我要回家躺一会儿。”
乐山挥手把人赶走,嘴里开始念叨着:“等会我得去马市看看价格,要是实在太贵,我们只好买个骡子了。”
“买驴吧。”江芸芸临走前,忍不住扭头再一次提出微弱的建议,“驴多可爱啊,大眼睛一闪一闪的,而且骑驴出门真的很拉风。”
乐山也不知道听到没有,抬脚就走了。
“好凶啊。”江芸芸叹气,“驴真的很可爱啊。”
江芸芸昨日摸了一只驴,对此念念不忘。
“一个仆人也敢爬到你头上,完全约束不了,真是难以想象,你这个性子能在琼山县做出雷霆政绩的人。”一个含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江芸芸一听这个耳熟的声音就眼皮一跳,她甚至没有抬头,只是抬脚就要走。
两个人准确拦住她的脚步,异口同声说道:“请留步。”
——真是坏狗挡道啊,晦气。
“多年不见,其归是一点也不想我啊。”
江芸芸翻了一个大白眼:“是想我再打你一顿吗?”
楼上的人也不生气笑说着:“你小小年纪打人确实疼,养了我一个月才敢出门。”
江芸芸抬头看着端坐在二楼的不速之客,笑说着:“你知道通政司还有御史台怎么走吗?”
“又要举报我?”朱宸濠垂眸,打量着面前许久未见的人,无奈说道,“我这次可是有正当事情的。”
江芸芸一脸不信。
“你怎么黑了,瞧着不好看了。”朱宸濠垂眸,打量着下面之人,“不过更瘦了,怎么不长肉呢,真是心疼。”
江芸芸完全不想吃听他废话,经过这几年,她对这些权贵皇亲的耐心已经不太多了,见他又开始自以为熟稔地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直接不耐地打断:“你快说你来干嘛,不然我等会就把你举报了。”
“我年纪到了,也该有王妃了,这是来请旨的。”朱宸濠慢条斯理说道。
江芸芸眉心微动。
“那个人想来你也认识。”朱宸濠笑说着,“不知江同知可要来喝一杯喜酒。”
江芸芸冷笑一声,抬脚就要走了。
朱宸濠也跟着笑了笑,看着离去的人影,叹气:“可惜了,他未成名时,她妹妹年纪太小了,成了名,又是这般威名,想来陛下是不愿意的。”
陈公公谄媚说道:“那江渝性格顽劣,整日故作男儿,毫无大家闺秀之风,哪里配得上郡王,而且扬州还有不少人在打听这位小状元的消息,那个江家人都已经住在南直隶的娘家了也不安心,非要回扬州找什么旧仆,真是莫名其妙,这样的人也太不安生了。”
朱宸濠转着扳指上的戒指,许久之后才说道:“可很像江芸嘛。”
—— ——
江芸芸走得飞快,唯恐被人黏上,直到走到巷子口这才慢了下来。
“也不知道娄素珍怎么样了?”
两人最后一份信是去年过年。
在她考上状元的第二年,娄素珍就退学回家了,幸好白鹿学院里还有女子不断来求学,那些人或是自己千难险阻来的,又或者家人爱护亲自护送过来,也算是让江芸芸当年的惊天辩论没有辜负。
只是作为第一个班长的娄素珍却在回家那日后便再也不能出门,偶有几封信也都是经过千难险阻才送过来的。
最后一份信中,娄素珍说自己的年纪到了,许是真是要嫁人了,只可惜没能和她见上最后一面,一直听说他在琼山县的丰功伟绩,可恨是再也见不到了。
那份信意志消沉,再也没有平日里的生机,江芸芸一直很是担忧,但又不敢随意回信,就怕违背礼教名分,让她更为难。
——朱宸濠要娶谁?
——娄素珍要嫁谁?
江芸芸脚步沉重回了自家院子,突然看到有一个乞丐大大咧咧坐在自己台阶上,正无聊的抓着蚂蚁玩。
“是没饭吃吗?家里应该今天做了馒头,我拿一个给你。”江芸芸上前说道,“你等一下。”
那人一听到江芸芸的声音,一个激灵跳起来。
动作太过出其不意,江芸芸被吓了一跳。
“是我!”那乞丐掀开自己的头发,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江芸芸一惊,仔仔细细打量着她,随后惊讶说道:“娄素珍!”
“是我!”娄素珍露出雪白的牙来,“你还记得我,果然是小状元啊,记性真好。”
江芸芸上上下下打量着她,惊疑问道:“你怎么这样子了?”
娄素珍大笑说道:“我跑了!”
“我离家出走了!”
“我再也不要待在那个狗屁家里了。”
“我不要嫁个一个脑子有病的人。”
“我才不要过一眼就能看到头的日子!”
娄素珍激动说道:“所以我跑了,我把我所有金银首饰都当了,在我生辰那日钻了狗洞跑了,哈哈哈,我跑了!”
江芸芸惊呆了,嘴皮子上下哆嗦了一下:“跑,你从江西跑到京城了?一个人?”
“来投奔我?”她想了想,又指了指自己,犹豫说道。
娄素珍果断摇头:“我才不要投奔你,那我不是私奔了嘛?我可不是私奔,我是要去过我自己想过的日子。”
实在太过惊世骇俗,江芸芸一张脸什么表情也做不出来,只能木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