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黑糖茉莉奶茶
记忆中的老师还是读书人清瘦的模样,现在再看已经头发雪白,面容苍老,皱纹密密麻麻地爬满脸上,连着呼吸都好似慢了许多。
衰老。
不可抑止,无人能挡的衰老。
他的老师正在人生的最后阶段。
李东阳瞬间红了眼睛,扑通一声在他面前跪下,哽咽说道:“经年未见,老师安康否?”
黎淳挣扎着想要起身,把他扶起来。
江芸芸先一步把师兄扶了起来。
乐山连忙搬着椅子出来。
“坐,坐吧。”黎淳被黎叔扶了起来,眯眼打量着面前的李东阳,伸手轻轻握着他的手,笑了起来,“宾之也有白头发了,岁月啊,真是不饶人。”
李东阳擦了擦眼泪,也跟着笑了起来:“我都五十三了。”
黎淳笑着点头:“瞧着更瘦了,现在忙了也要多吃点,听说徵伯乡试考得不错,这次我还带了礼物给他,等会你记得带回去。”
“这可是状元的礼物,我定让他好好放着。”李东阳笑说着,“这里的院子不大,不若老师来我那里住。”
江芸芸暗搓搓说道:“刚才老师说我这个葡萄藤好看的。”
李东阳没好气说着:“这院子也装得太过简单了。”
“好看的。”江芸芸立马扭头去找老师,“老师你说呢?”
黎淳笑着摇头,看着周围简单的一切,露出笑来:“就这里吧,瞧着很有野趣,跟我在扬州时的一样。”
江芸芸摇头晃脑:“那我再种一颗绿梅来。”
“那去弟子那里也住几天。”李东阳恳求着,“弟子也很是想你。”
黎淳摇了摇头,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背:“你如今是阁老了,不能给你添麻烦,你有这个心,我就很高兴了。”
李东阳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一听果不其然又红了眼睛,淌下泪来。
“十岁受教恩师门下,如今四十三年,多少年分分合合,未尽师徒之情谊,无法忠义两全,老师致仕后本以为难以再见,却不料今日还有缘相见。”
黎淳看着他,露出笑来:“所以现在见了面,那就该高兴才是。”
李东阳连连告罪:“不说这些话了,晚上我可要留在师弟家里吃饭了。”
江芸芸笑说着:“行啊,正好给我的新房子热闹热闹,我让乐山去订饭吧,这天太热了,乐山做饭也太累了。”
李东阳对黎淳无奈说道:“您瞧瞧,这小师弟跟个孩子一样。”
黎淳笑了起来,笑得几乎要眯起眼来:“二十岁对我们而言,可不就是小孩嘛。”
李东阳立马大声告状:“他之前嫌弃我年纪大了,没礼貌!”
江芸芸不服输嚷嚷着:“他说他半月就可以给您写封信,笑我!”
黎淳只是笑看着一老一少的师兄弟两人。
“可惜了,应宁在南京,时雍在两广。”饭后,李东阳坐在黎淳身边,遗憾说道。
“前年时雍告病归乡时,和我见了一面。”黎淳笑说着,“也就差一个应宁了,但应宁和我书信不曾断过。”
“刘师兄!”江芸芸从冰镇甜瓜里抬起头来,眼巴巴说道,“好久没见刘师兄了。”
“时雍之前在东山下筑草堂读书别提有多悠闲了,不过老师放心,两个月,内阁已经起任他为右都御史,统管两广军务,听闻时雍带着二个僮仆就起程,如今正在清理吏治。”
黎淳点头:“他一身才干,也该发挥作用了。”
三人聊到深夜,黎淳有些累了,李东阳就站起来告辞,江芸芸亲自把人送到门口。
李东阳扭头看了眼老师的背影。
“我肯定好好照顾老师。”江芸芸保证着。
李东阳沉默了许久,突然说道:“那时我十岁,老师三十四岁,我第一次仰着头去看老师,还觉得有一些畏惧,一眨眼,我已经五十三了,老师也七十七了,我再也不用仰着头去看老师了,却突然很是伤感。”
江芸芸抿了抿唇:“我们都还有时间。”
李东阳叹气,许久之后才说道:“其归,别让老师失望。”
“他……”李东阳动了动喉骨,低声说道,“很想你的。”
—— ——
日子进了六月,江芸芸的生日月,她家也彻底热闹起来了。
“夫人送了好多东西!”乐山震惊,“都是公子的东西,春夏秋冬都有呢。”
江芸芸乐颠颠跑过去,打开一看:“哇,好花哨。”
乐山笑:“夫人和老夫人一样,都喜欢给公子做这么热闹的衣服。”
江芸芸抓出一件粉色的衣服,在身上比划着:“好看嘛,会不会太粉了。”
“好看!”乐山竖起大拇指。
江芸芸又掏出一个白色的小鹿绒帽,顶在头上,来来回回地转着脑袋:“好看吗。”
“好看!”
黎淳坐在屋檐下看着她兴高采烈的样子,半晌没说话。
“这颜色也太娇嫩了。”黎叔笑说着,“不过芸哥儿越长越漂亮了,穿起来粉粉嫩嫩的,跟个小姑娘一样,好看,这以后的姻缘可要抢手了。”
黎淳眉心微动,突然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黎叔担忧问着。
黎淳揉了揉额头:“在外面少说这些话。”
黎叔点头:“是我失言了,回头让人攻讦他的外貌就不好了。”
黎淳盯着江芸芸看,不再说话。
“都好看的,周夫人还做了很多小玩意呢!不过夫人之前还被骗了,去寺庙点了一盏长明灯呢,我说哪有给活人点长明灯的,结果夫人说替这天下可怜人点的,希望能保佑你平平安安的。”徐叔真是到处跑,这一次的东西就是他从南直隶带回来。
“我们公子也托我给你送了礼物,他现在在山西过不来,带了好多特产来,还有祝公子现在人在辽东呢,您看看,好大一条人参啊,说要给您补补身体呢……”
本来徐家想要徐经留在京城,但徐经的胆子已经越来越大了,又自请外放了。
祝枝山也跟着去了科道做御史去了。
江芸芸东看看西看看,忙得不行。
两日后,唐伯虎和张灵托商队送来的礼物也都送来了。
几日时间内,原本都在天南地北的朋友们好似一瞬间都活跃起来,信件礼物络绎不绝地被送了过来。
黎循传信里委屈坏了,絮絮叨叨了好几张,还说等他回来要补办的,又送了一副深夜漳州海岸图来。
——“我想着,我总不能让你再一次被卷入海水中。”
背面是小青梅写的一行小小的字。
江芸芸摸着那行字,半晌没有说话。
十日,远在浙江的顾清也托毛澄一起送了礼物来。
毛澄拜访了黎淳,这才去找江芸芸聊几句。
“你最近在忙什么,怎么瞧着这么憔悴。”江芸芸震惊。
毛澄低声说道:“我本打算请假送母亲回乡,但朝中又需要人去边镇,我这几日辗转反侧,也想去一趟大同。”
江芸芸一听这名字就忍不住皱眉。
“就是你想的那个。”毛澄低声说道,“大同巡抚空悬很久了,如今刘首辅和马尚书避嫌,便有些争议不下了。”
江芸芸拧眉:“这么多官员难道还选不出一个?”
毛澄没说话了。
江芸芸了然:“陛下不是小孩了,这样闹下去怕是要出事。”
“因为你之前在兰州的事情,要求重新修建长城,还要设景泰镇,王学士的儿子王守仁早早就请缨要去,不巧又碰上宣府北路也说要修边设险,现在内阁都不同意,兵部也有意见,但边臣们据理力争,还牵出你,陛下就想派人去看看大同到底什么情况。”
江芸芸想了想:“修边有利有弊,劳役很重,钱粮也很需要,而且未必有用。”
毛澄点头:“兵部议复:御戎之道,在于士马精强,将帅谋勇。修边之役,止遏鼠窃而已。宣镇方值多事,行伍疲惫,正宜休养以作气;遽然行此大工,恐有他虞。”
“给事中蔚春也称:虏众拥至,每墩七卒,必不能敌;边地多风沙,沟堑易为漫没。且宣镇游兵仅三千,何来三万夫得役。”
“如此就要耗费兵力,那也谈不上御敌。”江芸芸说。
“现在朝廷议论不休,还带着你之前兰州的事情,觉得浪费人力,不若也一并搁置了。”毛澄说。
江芸芸叹气:“修边止遏鼠窃,本就困难,若是靠它御敌,那我朝之前的朝廷,哪个不是下力气来修边的,可边境依旧是时常遭人劫掠。”
“那你为何还要修边?”毛澄不解。
江芸芸解释着:“我不是为了御敌,我是为了大小松山,大小松山的地势居高临下,一旦蒙古人占据,那便可以直冲兰州或者周边卫所,所以我要建立缓冲,免得西北情况更加恶化,我那时是非修不可,不然之前也就白打了,但修边确实要因地制宜。”
“是,也有人是如此赞同你的。”毛澄点头,“我有意也走一趟边关。”
“好啊!”江芸芸笑说着,“去外面看看,听得再多,说得再多,都不如亲自走一趟。”
毛澄看着年轻的朋友,也跟着笑了笑:“听你的。”
江芸芸把人送走后眼巴巴和老师说了此事。
黎淳笑着点头:“你在兰州的事情我听说了,但外面也说你和蒙古人关系密切,你就不怕养虎为患嘛。”
“那也要成了虎才是,自来边境就是扶持一人去打强的,等这个强了,再扶持一人去打这个强的,而且我们一边要分化,一边要归化,让蒙古的普通百姓归顺我们,好好过日子才是最重要的。”
黎淳安安静静听着,随后伸手拍了拍她的胳膊,露出怀念的笑来:“他人只以史明鉴,就能立下不世伟功,你却还能比他们想得更周到,更安稳,为了你口中的普通百姓,其归,你真的长大了,可以独当一面了。”
江芸芸骄傲挺胸:“我可是做过县令和同知的。”
黎淳看着小徒弟得意的样子,沉默了片刻,最后缓缓伸手,用苍老冰冷的手心,摸了摸小孩毛茸茸的脑袋:“多思多等,戒急戒躁,今后要好好往前走啊。”
—— ——
十四日,明日就是生日了,乐山忙得不可开交,虽然江芸芸让他直接去外面定席面,但他还是事事都上心,就连酒水摆盘都要仔细看一遍——公子第一次开宴,可不能出一点差错。
张道长为江芸芸去道观里念了七天经,求了一个平安符,神神秘秘挂在她身上——天官赐福,大吉大利。
黎叔也忙着到处在京城内布置江芸芸的小院子——也该体面一些的,不然回头又要被人嚼舌根的。
黎淳这一日日也见了不少以为再也见不到的老朋友——我一把老骨头了,就想着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