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黑糖茉莉奶茶
陈宽只好咬着牙,柔声说道:“江学士威名赫赫,说不定是传到南昌了呢?”
朱佑樘一想觉得很有道理,摸着胡子笑了笑:“说不定还真是,江芸是个有真才实学的人。”
“不过南昌这么多官员弹劾就算了,南京的官员怎么又有插手啊。”朱佑樘又提出疑问。
“南京距离南昌不远。”这一点陈宽是老实说的。
朱佑樘有点不高兴。
这些官吏不好好做事,整天盯着藩王做什么,闹了几个月都不消停。
“江学士既然在江西待过,也和宁王有几日同窗情意,说不定请他来具体问问呢。”陈宽眼珠子一转,和气设下陷阱。
江芸这脾气大概是看不惯藩王的,陛下又一向以藩王为重,说不定今日还能吵起来,只要陛下不高兴了,那他就有机会了,他一定努力给江芸这个祸害上眼药。
江芸芸入内后,乖乖行礼后站在一侧。
朱佑樘直接把基本折子递了过去,江芸芸一抓第一本,豁,朱宸濠的。
里面的内容乍一看很是谦卑,提的要求也瞧着是燃眉之急,但按照江芸芸对这疯子的了解,十有八、九全是幺蛾子,没一句是真心的。
——就凭他读书时把所有小弓都买走了,瞧着哪里像王府没钱的样子。
江芸芸对此事耿耿于怀。
她懒得仔细看这谎话连篇的折子,所以大致看了一眼就开始看第二本,是江西巡查御史王哲的弹劾折子,他的主体其实不是骂朱宸濠,而且弹劾怙势骄纵的镇守太监董让,但文中提了一小段——宁王和董让相交甚密,时有往来,欺压百姓。
江芸芸开始看第三本。
江西巡抚林俊倒是直接弹劾宁王宸濠贪暴,侵害民利,以成大患,甚至点明如今南昌匪患横行,就只因为这位王爷坐拥王号,骄横莫制,列举十大罪状——第一强占土地,肥田数不见数,第二转租于民,所收之税高人数倍,第三和悍匪豪强私交甚密,毫无仁王典范……
折子里洋洋洒洒骂了十条,总而言之就是民不能堪,南昌城外的丁家山一直有匪患,里面的人都是为了抗拒王府田租的穷苦百姓。
总而言之一句话:南昌要完了啊,有这些个蛀虫在。
因为骂得过于犀利,江芸芸看完也忍不住咂舌,悄悄看了眼朱佑樘。
朱佑樘瞧着果然不是好心情的样子。
她又去看第四本,是南京御史的折子,骂得也是朱宸濠,说南京城多了不少流民,全是南昌城的,都是被朱宸濠抢走土地,无家可归,所以来告状的,这里面还提了一句江芸。
——他们中有不少人是想来找江芸主持公道的。
江芸芸轻轻叹了一口气。
“江学士叹什么气?”一直观察她的朱佑樘问道。
江芸芸温温和和说道:“唯恐辜负百姓期望。”
朱佑樘看不出是真是假,有点阴阳怪气说道:“还以为是对宁王有意见呢。”
江芸芸微微一笑:“单凭折子上打几句话难以断案。”
朱佑樘满意点头,话锋一转:“不是说你和宁王一起读过书吗?”
江芸芸平静说道:“当日宁王在白鹿洞学院隐姓埋名,微臣是很后面才知道的,没多久前宁王就病了,宁王回去伺疾,此后不曾再见过。”
朱佑樘琢磨出不对劲,好奇追问着:“怎么听上去你不太喜欢他啊。”
江芸芸微微一笑,四两拨千斤:“微臣和宁王云泥之别,平日里也很少说话,算不上喜不喜欢。”
朱佑樘点头表示理解:“听闻你读书时格外认真。”
权贵什么德行他其实也清楚,江芸这性子不和他交往也完全说得过去。
——没打起来就很克制了!
“江学士对此事如何看?”
等江芸芸把所以折子都看完了,他这才问道。
江芸芸如何看,她闭眼看都知道朱宸濠能是什么好东西。
不过陛下这么问,就代表十有八九不想听到这话。
但要她违心去夸朱宸濠,她肯定是做不到的。
“其余大臣的话需要更详细深入的检查,微臣只能就事论事就宁王府的折子说上一说。”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
“哦,说来听听。”朱佑樘来了兴趣问道。
江芸芸微微一笑。
这些年的朝堂学习,江芸芸已经深知在皇帝面前论争藩王的事情,要是用以死相逼、口出恶言的凶狠模样,那陛下十有八、九是要恼怒的,且大抵是要把你赶走的的,所以她一定不能开口就把人定型成一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要循循善诱。
所以江芸芸缓缓开口:“当年求学时,听闻宁王端庄守礼,经文通达。”
她定下一个基调。
宁王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这话一出,朱佑樘的脸色立刻好看了点,这几日人人都说宁王作奸犯科,乃是凶恶之人,他一直心中颇为不悦。
太、祖子嗣,虽有些问题,但也不至于如此不堪入眼。
文官自来不喜勋贵,难免捕风捉影,夸大事实。
江芸芸继续开口,下一步要先表明自己的态度,钱肯定是不能给的,但肯定不能说自己不能给。
“这些年虽年丰,但六部用钱之度却并未缩减,四处要钱,王府规格自然需要维护,但王府脸面还需王爷自己遮掩,陛下乃万民之主,若是每位藩王都如此行事,陛下之忧何来排解。”
江芸芸一脸担忧:“年前已经定了今年开支用项,突然这一大笔开支,要从哪里支取,且还要千里迢迢去烧制砖块,砍伐木头,百姓徭役不断,农耕又如何安排,今年的税赋又如何缴纳,这耽误的可不是一地的百姓,坏的是国家下年的生计啊。”
她话锋一转,用更是忧虑的口气说道:“这宁王骂名如何能担啊,传出去丢的也是陛下的脸面啊。”
朱佑樘一听如果皱了皱眉。
江芸芸话锋一转,温和说道:“幸好宁王自来明理,聪察识事,只要把此事清晰明了说给他听,宁王定然会明白陛下之苦心。”
朱佑樘犹豫说道:“朕还是先让户部把今年开支送上来一份。”
——行,还不死心!
江芸芸开始大夸特夸陛下圣明,但这眼药水不能停在这么点到为止的地步,所以她话锋一转,继续忧国忧民说道。
“多年前微臣在江西读书,便觉百姓困苦,如今更听闻盗贼四起,越发感怀民声多艰难,若是江西公私盈余,署官定然不会让藩王住宿艰难,且江西全省如此多的藩王子嗣,要是开了先例,今日修府,明日修坟,后日又要娶亲生子,那这钱到底怎么批,若是厚此薄彼,陛下如何和列祖列宗交代。”
她瞧了一眼陛下陷入深思的模样。
果然只要说起从自己兜里掏钱,再大方的人都要思考一二。
“朝廷官员下放到各处是为了维持地方治安,为国家安民抚民,当年微臣就读之书院四下艰苦,仍是自筹自建,不敢耗民生一毫,唯恐增加百姓负担,能遇上如此山长真是微臣之幸,如今江西若是谷粮盈余,军俸生计到位便罢了,可现在情况偏是到处都需要钱银救济的,宁王府上有屋瓦遮蔽,下有米粮盈腹,太、祖之子嗣应当明太、祖之志才是。”
江芸芸循循善诱,层层递进,说得无不令人深思感动。
朱佑樘果不其然跟着叹气。
“可宁王多年来都不曾开口,今年不过是修缮王府,我这段然拒绝……”
江芸芸了然。
懂了,陛下爱面子,不好开这个口。
江芸芸飞快给陛下一个台阶下了。
先是飞快基础贤王例子,大夸特夸宁王定然是能明白陛下御极九州的不易,宁王孝子贤孙应该是秉承太、祖之风,勤俭一点才是。
最后她话锋一转,循循善诱。
“陛下不批此事并非是心有他想,不顾手足之情,完完全全是想要宁王做得更好,起到更好的贤王带头作用,以告慰列祖列宗,完全一片是爱护之心啊!”
江芸芸斩钉截铁下了最后定律。
朱佑樘瞳仁微微睁大。
非常合乎逻辑,最后还上高度了。
朱佑樘越看江芸芸越满意,瞧瞧这话说的,瞧瞧这个考虑周全的,真真是体贴有仁爱的小状元啊。
他大笔一挥,直接按照江芸芸的意思写了批复,还给了江芸芸十匹布作为奖励。
因为江芸出门不爱带小厮,那头小毛驴吃不得苦,什么也不肯驼,所以朱佑樘大手一挥,直接让小黄门敲锣打鼓去送布,这个消息刚在京城流转开,折子的内容就突然在京城也跟着流转了一圈,很快就引起轩然大波,众人议论不休,但大都是骂宁王得寸进尺的,最后折子上的内容兜兜转转传到宁王手中。
朱宸濠看着谋士递来的文章,仔仔细细看了后捧着那张纸出声,脸上露出怀念的笑来,到最后竟然轻声笑了笑。
“能言善辩之徒,完全不敬亲王,真是可恶。”一侧的谋士愤愤不平怒骂道,“殿下不过是打算修个房子,他竟然敢暗指殿下要造反,好大的帽子啊。”
朱宸濠回过神来,摸着最后一句话,笑说着:“还用共叔段指桑骂槐,好熟悉的辛辣讽刺。”
谋士原本还一脸愤怒,见当事人被骂成这样了还能笑出来,心中九转十八弯,只好悄悄去看朱宸濠。
“那时我和江芸一起读书……”朱宸濠陷入怀念,嘴角带笑,“这人啊,瞧着冷冷清清的,其实看得比谁都厉害,就是脾气太差了。”
谋士嘴巴比脑袋快的附和着:“早就听说了,是个疯狗呢。”
朱宸濠摸了摸手背上的伤口。
那里有一个深刻的牙印。
“咬人确实疼。”朱宸濠叹气,嘴里抱怨,眼底带笑,“张嘴就咬我,还拿石头砸我,凶得很。”
谋士终于琢磨出不对劲了,眼珠子滴溜溜一转。
——不是,这什么态度!
——把人骂爽了?!
“本就是试探一下,有什么好生气的。”朱宸濠回过神来,笑眯眯说道,“只是丁家山的那群人太碍事了,都惊动陛下了,还是找个机会解决了吧。”
谋士勉强拉回心思,心中一颤,呐呐说道:“好几千人都……”
朱宸濠和气解释着:“我也想留他们的,可他们处处跟我们作对,回头闹出大事,这谁兜得住,好话也说尽了,就是不肯下山,还闹到南京去了,难道真的要等他们去京城嘛,这也太麻烦我们了。”
他明明满脸笑意,说话也是慢条斯理,充满无奈之色,谋士不经意一看却猛地打了一个寒蝉。
“那,这个折子……”他后背冒出一身冷汗,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
“是了,这个折子……”朱宸濠低着头,缓缓摸着纸张,无奈说道,“给我备一份厚礼,京城那边也要打好关系了。”
—— ——
六月初,江芸芸手中清丈的工作差不多可以收尾了,土地也都分了下去,安置了不少流民和无立锥之地的百姓,施施然写了一份信,故作不经意给他的传播机李师兄看了一眼。
李东阳果然大喜,非常给人散播出去了。
“看看我师弟写的田亩论!多深中肯綮!”
“不就是给自己清丈土地的工作写一篇颂文吗。”谢迁嘲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