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黑糖茉莉奶茶
“还有这等好事,喝他啊。”唐伯虎脚步一转,把江芸芸拱过来,“张梦晋千杯不醉,你三盏换他三坛,赚了啊。”
江芸芸强调着:“我才十岁!”
“早些尝一下这等人间忘忧水,你便是早早享福。”唐伯虎已经醉得胡说八道了。
张灵已经为她倒了三盏酒,依旧笑脸盈盈看着她。
华灯初上,烛火耀眼,鸿福楼挂满了灯笼,照得所有人的脸都清晰可见,唐伯虎信誓旦旦开始拍开酒坛封子,文徵明欲言又止,顺手把想要喝酒的徐祯卿拉着,至于祝枝山在慢条斯理吃着菜,都穆一边啃骨头一边看着这边的动静。
张灵的袖子垂落着,他背对着满堂华彩,瞳仁却被地面内城湖上的花船烛火晃得光泽明暗不定。
江芸芸从满室酒气的微醺中回过神来,冷不丁想着:这些历史书上的人好鲜活啊。
他们不再是书本上的寥寥几句话,他们在今日,在此刻,隔着历史的层层帷幕,站在他的面前,正满眼微醺地看着她。
明明是如此清晰真实的人,大脑的意思却在此刻恍惚起来。
任由千般赞誉,万般悔过,在此刻都在灯火通明的扬州夜市,在酒意熏人的酒楼中成了史书上最不值一提的一笔。
今日千载,谁与争锋。
“到底喝不喝?”唐伯虎醉醺醺抱怨着。
江芸芸回过神来,看着近在咫尺的大脸,扑面而来的酒气,万般心思都烟消云散,冷酷无情地推开他的脸:“不喝。”
“他不喝,我喝。”徐祯卿顺势挤了过来,“不要欺负我们芸哥儿吗?人家才十岁,晚上还要写功课呢,不然明天要挨骂的。”
张灵懒懒收回视线,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你长的可不好看,我不要和你喝。”
徐祯卿气得跳脚,拉着唐伯虎大骂,随后又扯上都穆等人,愤愤不平地抱怨着。
许是气氛太闹腾了,江芸芸坐着听了许久,那些酒气无孔不入钻了进来,熏得她头昏脑涨。
所以她鬼使神差捧起一盏清如水的酒,小心翼翼抿了一口。
有些甜,但也有些涩,辣舌头,不好喝!
江芸芸吐了吐舌头。
“不好喝?”张灵竟然没进骂战中,反而一直看着她。
江芸芸偷喝酒被抓,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理直气壮说道:“不好喝,还是茶好喝。”
“桃李春风一杯酒,醉里不知谁是我。”张灵拖长调子,语带笑意地用苏州话,漫不经心地念了一句诗,随后把那几盏酒一饮而尽,“小童心无旁骛,确实能成大事。”
江芸芸见他开始自酌自饮,俊秀的脸在微光闪烁下神色寂寥,沉默片刻,也没说话,回到自己的位置继续吃饭。
一直安静坐在角落里的徐经正看着街上人来人往的人,扬州学风浓郁,来玩之人大都身着长衫,做读书人打扮,察觉到她回来了,随口问道:“他们都你眼光好,那你替我看看我能考上进士吗?”
江芸芸犹豫。
她不记得唐伯虎身边的人有哪个是当官的,都说文坛幸,官场不幸,这些人似乎个个都没有走上当时世人眼中的唯一前途,这个和他们关系好的内敛的年轻人,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得偿所愿。
“你觉得我不行吗?”徐经扭头问她。
那双眼睛太过单纯,明亮清澈。
他被家人保护得很好,瞧着有些天真。
那酒度数有些高,才一小口醉意就冲了上来,江芸芸整个人飘飘然,耳边的那些动静逐渐飘远。
高谈阔论的唐伯虎,念诗喝酒的张灵,闹腾要喝酒的徐祯卿,声音爽朗的都穆,安安静静的祝枝山,到处拉架的文徵明。
她想,要是他们一直这么快乐就好了。
“你醉了?”徐经担心地伸手扶着她。
江芸芸盯着那双保养得宜的手指,再抬头时,笑脸盈盈,嘴角梨涡闪闪:“不论成不成,你都会有很好的人生。”
徐经也跟着腼腆笑了起来:“他们都说你读书很认真,我能跟着你一起读书吗。”
江芸芸眼睛一亮:“行啊。”
—— ——
一群人喝得走不动路,幸好富二代徐经不仅有马车还有车夫,两人就把这些酒鬼都扔了进去。
“芸哥儿啊。”唐伯虎整个人挂在她身上,大着舌头说道,“这些都是我的朋友,你也是,今天真的太开心了。”
“大人总有很多烦恼,还是你们小孩好。”
“就知道吃吃,一口酒也不喝。”
江芸芸瘦小的身子几乎要被压弯了,嘴里坚持说道:“酒驾不行。”
最后还是跑堂看不过去了,连忙把人唐伯虎扶起来:“哎,您慢走,走这边。”
徐经也把其他人都丢进去后折返回来:“你要不一起上车,等会先把你送回家。”
江芸芸沉默片刻,随后摆手:“我自己走路回去,你把他们都送回去。”
徐经欲言又止,但又不好意思多说,只好目送她背起书箱走入人群中。
人群拥挤,即使小童背着高高的书箱,但很快也看不见踪影了。
他只好唤来车夫,准备把人都送回家。
——若是幸运,明日还能见到他。
夏风闷热,风中是挥之不去的江腥味,江芸芸头脑中稀薄的醉意被风吹散后,反而变得格外清醒。
她难得悠闲地走在路上,感受着扬州繁华的夜市。
风中是隐隐约约传来的歌声,两侧吃食的香味络绎不绝飘了过来,街面的招幡被灯笼照亮着,随风摆动着,耳边似乎还残留着唐伯虎他们的欢笑声。
悲欢聚散,南北东西,尽归杜康。
“卖花喽,好看的绣球花,茉莉花,晚上便宜卖喽,三只一文钱。”卖花的小姑娘用浓重的方言腔调叫喊着。
江芸芸想起周笙屋内的花谢了,一直没有换上新的,所以就站在她面前:“给我三枝绣球,三枝茉莉。”
小姑娘脸颊通红,用蓝色头巾裹着头发,见是比她年纪还小的小孩,笑说道:“小童刚读书回来。”
江芸芸不好意思说道:“和朋友一起玩回来。”
“那祝您知己问心,平安顺遂。”小姑娘嘴甜说道。
江芸芸抱上一束花,深深吸了一口茉莉的香气,那根放风到天上的风筝就被拉了回来。
——历史若是只能一成不变,那本就该被打破。
她抱着花加快了脚步,只是刚入巷子口,突然被人撞了一下,手中的花便摔落在地上。
“对不起对不起。”那人连忙道歉。
江芸芸摆了摆手,蹲下来,摸黑把花捡了起来。
茉莉还好,绣球花瓣落了不少,还染上污泥,瞧着是不能用了。
那人诚惶诚恐地看着她,露出脏兮兮的小脸。
江芸芸心疼地摆手:“你走吧。”
那人很快就跑了,江芸芸把脏了的花瓣拨了下来,自我安慰着:“零落成泥,你的归处果然还是在土里啊。”
“你总是这么好的脾气吗?”
一道影子出现在她背后,那影子被巷子口的灯笼照着,斜斜的一道长痕,落在江芸芸身边。
第四十二章
江芸芸没想到在这个时候还能看到引起这场风波的上高郡王。
他依旧穿得格外华丽, 内穿红色花纱织金直身,肩上大团大团的锦绣刺绣,袖口衣领皆用半个指甲盖大小的珍珠绕了一圈,哪怕站在阴暗处隐隐可见金光流动, 本该富贵逼人的一件衣服却蓦地被外面那件紫纱深衣轻轻罩住, 举手投诉间多了丝飘逸随性。
江芸芸并不说话, 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既不慌张也不谄媚,就好似当日初见时抬眸扫了一眼, 和看一个路过行人并无区别。
皇权富贵, 与她并无关系。
朱宸濠那双稍浅的瞳仁借着不远处街道细微的光顺势看了过来,那簇微亮的光好似一只黑暗中紧盯猎物的孤狼。
他同样在打量着江芸芸。
一个多月不见,他自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 只是衣袖短了一小截, 显出几分寒碜。
若是寻常人大概会觉得不好意思, 遮遮掩掩, 偏他这么坦坦荡荡落出来, 张扬着野蛮生长的傲气。
朱宸濠盯着那袖口看了好一会儿, 才慢慢吞吞收回视线。
“你怎么还在这里?”江芸芸警觉问道。
她看了眼巷子口,果不其然地上倒影着几道蔚然不动的人影。
这是特意来堵她的。
过了开明桥, 这一代的住户就变多了起来,若非今日时间玩得晚了,她为了节省时间, 所以才打算穿过这条漆黑小巷,快速走到四方街。
四方街住着的大都是扬州大户, 江家也在其中, 到了四方街, 灯笼林立,家丁巡逻,就热闹起来了。
“我马上就要走了。”朱宸濠和气笑说着,“临走前想把和你的事情交代清楚。”
江芸芸哦了一声,抱紧手中的花束。
跑自然是跑不过,这小短腿抡起来还没那些人走路快。
不跑的话,这人看上去神神经经的,也怪危险的。
刚才应该买玫瑰的!
带刺扎人疼!
“冯忠是个看得懂眼色的人,他若是你科举上的座师,看在你老师的面子上,你至少在院试之前一定顺顺利利。”他不解问道,“万一后来的人是个要求严谨的人,你科举就难了。”
江芸芸自信一笑:“没有他,我的科举也一定会顺利。”
朱宸濠见了她脸上的笑,也跟着笑了起来:“听人说你那时带人去府衙门口示威时,面对这么多官差衙役,都能言辞凿凿,神色镇定,咄咄质问扬州官员,谁看了不夸一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想来也和刚才一样自信。”
江芸芸挑了挑眉:“你威胁我?”
“自然不是。”朱宸濠笑,“现在全扬州,你看看谁敢威胁你,那不是不要命了。”
他明明在笑着,甚至还格外和气,可那笑意偏只教人看得心惊肉跳。
江芸芸顿时警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