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黑糖茉莉奶茶
刘健的屋子内。
三位阁老坐在一起齐齐沉默着。
早上的事情很早就传到他们耳朵里了,一开始他们只觉得离谱,再后来又听闻有人说起江芸的反应,也还是叹气,等最后江芸头也不回转身回家后,那个疯女人在大喊时,所有人才敏锐察觉出不对劲。
江芸只是瞧着温和,但不是一个逆来顺受的人。
这些年,自来就是你有胆子弹劾他,你等会就能被他反过来怼死,属于有气绝不憋着的人,闹到现在谁敢没事招惹他,那些御史言官见了他都绕道走。
“是不是因为是曹蓁闹事,才不出面反驳?”李东阳第一个开口弱弱说道,“他都参加过科举了,这么多次考试,难道就一个也没发现。”
谢迁看了他一眼,本不想说话,但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反驳道:“他江芸参加科举才几岁,加上自来体弱,身形瘦弱,这天下谁不知道。”
正常孩子到了十三四岁,就开始有长大成人的迹象,只是江芸幼年过得不好,一直瘦瘦弱弱的,所以哪怕当年考中状元时,形容还带着雌雄莫辨的美感,所以没有任何一个人怀疑过他有问题,哪怕到现在,江芸也是光长个子不长肉的,一受累,脸上就掉肉,大抵也都是说他身体不好,可从来没有往这个方向想过。
李东阳没说话,因为他鬼使神差想起很多年前他的老师突然给他来了一份信。
那是师娘刚去世的那一年。
那一份信写了很多细碎的东西,老师写了许多师娘的事情,也写了这些年在扬州的感受,断断续续,七零八落的话题,他只记得当时看着那份信时自己也跟着落泪,他能感觉当时老师写这份信的痛苦,到如今这里面的很多内容也只能记得零零散散了,唯有最后一句话他当日只觉得奇怪,今日猛地想起来,只觉得心惊胆战。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回头下望扬州事,恍若隔世,可若是视而不见又恐抱恨终天,只愿回头百年时,仍不悔。
老师在懊悔什么?
多年前的李东阳只当是老师心力憔悴,对多年夫妻情谊的感慨,可今日突然回想起来,那‘扬州’两个字突然在脑海中不停回响。
老师,到底在懊悔什么?
—— ——
湖广。
黎淳已经很老了,他已经八十二了,脸上布满皱纹,头发花白。
前些年他就走不动了,只能在小院子里晒晒太阳,院子里寻常不让人打扰,所以很是幽静,但是家里的孩子们都孝顺,日日都来看他。
他最喜欢一个小曾孙女,小孩才七八岁,小脸雪白,眼睛又大又圆,笑起来嘴角有一个小小的梨涡,梳着辫子,头戴小花,跑起来一蹦一跳的。
今日,小小的曾孙女还折了一根柳枝,兴冲冲跑过来炫耀着,最后眼巴巴问道:“好看吗。”
“好看。”黎淳伸手摸着小柳枝湿漉漉的叶子,吓唬道,“可别去水边了,回头我要同你爹娘说了。”
曾孙女紧紧抱着那根长长的柳枝,嘟嘴,大声嘟囔着:“不要去告状,我没有去水边,是有人不要它了,我捡回来了,我可以种在您的院子里嘛?”
黎淳看着她笑,和气说道:“种吧,叫大人来帮你,不要摔了。”
“好啊。”小姑娘蹦蹦跳跳,“等它变得好大好大了,我就推嗲嗲去树下坐。”
黎叔一听就笑了起来;“那可要好多年呢。”
“那就好多年啊,我肯定推嗲嗲过去的。”小姑娘天真烂漫地说着,随后又思绪乱走,抱紧手里的小柳枝,大声炫耀着,“这是我捡的,我会好好养它的,把它养得高高大大的。”
黎淳听着小孩气稚气的声音,嘴角含笑。
“嗲嗲你有捡过这么漂亮的小柳条吗?”小姑娘趴在他的扶手上,笑问道。
黎淳摸着小孩的脑袋,思索片刻后忍不住得意说道:“我当年捡的,那可比你这个漂亮多了。”
小姑娘不高兴,不死心问道:“骗人,那东西呢?”
“飞走了。”黎淳闭上眼,躺在摇椅上,优哉游哉地说道。
“哦,是小鸟啊。”小姑娘这才露出笑来,嘴角梨涡一闪一闪的“小鸟是很漂亮哦,嗲嗲真厉害。”
黎淳听得直笑。
只是没多久,耕桑匆匆跑了过来,在黎叔耳边低语了几句。
“什么。”黎叔猛地站了起来,失态大喊着。
玩闹的祖孙看了过来。
“老李。”黎叔突然喊了一声在边上侍弄花草的人,“带小小姐去种柳树吧,小心点,别让孩子玩太疯。”
老李笑着点头:“走,小小姐,老李我啊,带你去种柳树去。”
小小姐兴冲冲拖着柳枝跑了。
“怎么了?”黎淳扭头去问耕桑。
耕桑面容古怪,半晌之后才说道:“外面,外面都在传芸哥儿……”
黎淳脸上的笑意缓缓敛下,盯着面前的耕桑看,迫不及待追问道:“其归怎么了?”
“说他其实是……女的。”耕桑口气艰涩,随后又连忙安稳道,“真是一派胡言,芸哥儿就是得罪太多人了,这些年做了这么多事情,难免得罪人,现在新皇登基,难免有人发难……”
他絮絮叨叨说着,但很快又说不出口了。
因为黎淳脸上只剩下木然的沉默。
他一点也不生气,也不震惊,只是眼神惶恐悲凉,还有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
“老,老爷。”耕桑磕磕绊绊喊了一声。
黎淳看向陪伴自己多年的两人,低声说道:“当年夫人已经告诉我了。”
黎叔脸色大变。
“我一开始也很痛苦,怎么也想不到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胆大包天的人。”黎淳的声音骤然变轻,“可当时他们都不要她了,她就一个人坐在台阶上,那么小的孩子啊。”
黎淳看向头顶绚烂的天空,神色悠远。
“她说她有苦衷的。”他闭上眼低声说道,“所以是我的错,我不了解她,不能让她对我们更坦诚。”
黎叔大脑一片混乱:“这可也,也……”
“我信她的。”黎淳笑说着,“她一直是个好孩子。”
黎叔倏地闭上嘴,随后惶恐问道:“那,那她,她会死嘛?”
—— ——
这个问题所有人都想知道。
锦衣卫千户姜磊站在江家门口,一脸复杂地看着面前的江芸,半晌之后才说道:“你,你真是女的?”
“嗯。”江芸芸点头说道,“你们查清楚了吗?”
“曹蓁交代了,说是从接生婆那边知道的,但其实没有证据的,曹蓁恨你,胡说八道都是极有可能的,还有一个男人,就是之前铜钱造假案跑掉的江西商人,奶妈就是他找到的,他得了消息怀恨在心,所以才报复于你,其实,其实说来说起都是没证据的事情。”
江芸芸安静听着,突然笑了起来:“你的意思是其实只要我不承认,也没问题。”
姜磊没说话了。
只要江芸不承认,姜磊甚至相信那个几次三番深夜叫他入宫的新帝会把这事就这么盖了过去。
“在我很早之前的设想中,我都设想自己咬死不承认的,反正你们也没证据。”江芸芸叹了一口气,苦恼说道,“可现在这么一闹,我突然觉得这些都不重要了。”
“那你,你不想做官了。”姜磊沙哑问道,“你不是还有很多雄心壮志嘛,都不要了。”
江芸芸没说话了。
“那你还这么不要命了。”姜磊喃喃自语,“那你继续这么骗下去不行嘛,你明明知道的,会有人愿意被你骗的。”
江芸芸笑着摇了摇头,认真说道:“不行了,这把刀一直悬在我头上,我也难受,我来到这里这么多年,从未有过这么轻松的时候。”
“那走吧。”姜磊看向一屋子的人,无奈摇头:“我就说你之前这么关心坐牢的条件呢,原来是自己也要去住。”
“多打听打听。”江芸芸也跟着笑了起来,回头对着乐山说道,“记得关好门。”
乐山怔怔地看着她,最后看着她离开,整个人恍惚又迷茫,还有惶恐和不安。
那一日公子心事重重回了家,他还未察觉出什么,但很快外面都是流言蜚语,直到最后他忍不住故作玩笑地把这事说了出来。
奇怪的是,公子和张道长都没说话。
他心里咯噔一声,终于后知后觉发现不对劲了。
这么多年来公子的贴身衣物都是他自己洗的,他的屋子谁都不能进,甚至她这些年都是冷冷清清一个人过日子的,可夫人从来不催她。
——是女的。
他喊了这么多年的公子,竟然是一个女子。
乐山茫然地站在原处,直到她被人带走了才终于回过神来,突然真的慌了起来:“怎么办?怎么办?她会死吗,呜呜,她不能死。”
他突憋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
张道长一晚上没睡,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人走了。
在当日江芸选择把漳州的折子递上去后,张道长就一直胆战心惊,甚至时不时会做个噩梦,梦里江芸死了,他也被拉去砍头了,还梦到了自己驾鹤多年的师父,师父摸着他的脑袋只是叹气。
他心中一直有这种隐晦的,不安的想法,终于在今日尘埃落定了,他却再也哭不出来了。
——江芸,我要去救江芸。
—— ——
扬州城内。
周鹿鸣麻木地坐在他姐姐面前。
“原来,原来上次说的是这个意思啊。”他干巴巴地苦笑着,突然看向他的姐姐,垂泪说道,“原来这些年,你们都这么辛苦,都是我不好,姐,姐,这可怎么办啊。”
周笙双眼含泪,伸手缓缓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可怎么办?”陈墨荷回过神来,连忙问道,“芸哥儿,我们芸哥儿现在怎么样了。”
“不知道,只听说是京城来的消息,是曹蓁告发的。”周鹿鸣连忙擦擦眼泪,看着面前憔悴的姐姐,低声问道,“前日地龙,大家都说是因为其归的问题才导致上天震怒的,外面都是这样的流言,先把店面都关了,这几日大门都要看牢了。”
“放他娘的屁。”陈墨荷大怒,“胡言乱语,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地龙要翻身,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周鹿鸣低着头,随后抬头,低声说道:“姐,我们跑吧。”
“不,我不要走,我要进京。”一直沉默的周笙抬起头来,认真说道,“我要去见其归,我要去见她。”
“这,这太危险了。”周鹿鸣想也不想就把人拉住,“万一,万一……”
“那我就要和她死在一起。”周笙紧紧握着他的手,手指都在颤抖,但面容确实从未有关的坚毅,“是我当年让她做了男孩子的,是我,都是我,她是我生下来的。”
她神色空洞,面容悲痛。
“那日,我就这么紧紧抱着她,她就在我怀里闭着眼,后来我就想着,若要死,这一次,我这个母亲和她一起,她当年什么选择都没有,所以我不能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在京城,我不能对不起她。”
周鹿鸣怔怔地看着她,许久之后才痛苦说道:“姐,我也只有你了,你不要我了吗。”
周笙轻轻摸着弟弟的脸,眼中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可姐姐不能不要自己的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