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黑糖茉莉奶茶
第四百四十八章
李东阳很痛苦, 甚至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愿意和自己的夫人儿子说句话。
他是真的把江芸当自己孩子养的,那么小的孩子千里迢迢从扬州到京城,第一次扣响他家的大门时, 瞧着和门环差不多高。
他站在角落里, 看着他乖乖坐在椅子上, 衣服穿得干干净净, 小脸也白白净净的,一双眼睛满是好奇, 一点也没有十一二孩子的调皮, 自以为是,他就这么安安静静坐在那里,任由太阳, 微风穿过他的身体, 甚至还会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来, 嘴角梨涡一闪一闪的。
李东阳一眼就看得喜欢, 多乖巧可爱的孩子啊。
这样的孩子, 他也算是看着长大的, 看着他在国子监读书,又去了江西白鹿洞书院, 最后回了京城,风风光光考上状元,又看着他三进三出京城, 每一次大家都以为他要完蛋了,可每一次他还是能骄傲得意地回了京城。
每每回来, 他都比以前高了, 整个人更加从容自信, 他说自己在外地学到了很多,也明白了很多,他是信的,总有一种人,你只要给他微弱的机会,他就能绽放出耀眼的光。
可现在,一切都变了。
他变成她。
他满怀期待给予在师弟身上的梦想和希望,在她自己承认身份后,未来不复存在。
李东阳真的很痛苦,直到他听说老师竟然来了京城更是一跃而起:“老师怎么来了?”
朱夫人叹气,拧干帕子给他擦了擦脸:“还能为什么?你且去接一下吧,先接来家里住,外面哪有家里住的舒服,而且……而且后面还有的忙,总归是自己照顾着安心一点。”
李东阳急匆匆地赶往客栈,一看到满头白发,已经老到有了垂暮气息的黎淳就直接跪了下来。
“老师。”他趴在轮椅扶手上,痛哭流涕。
“都已经是阁老了,怎么还这么爱哭。”黎淳温和的扶着他的肩膀,“扶宾之起来。”
黎叔连忙把人扶起来,低声说道:“阁老快坐下说话。”
李东阳还是哭的不能自抑。
黎淳还是一脸怀念地看向面前的徒弟,伸手握着他的手,笑说着:“少年读书时,你们三人一起读书,你性格最是悲悯,便是秋日落花都能伤怀悲痛,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李东阳哭得更厉害了,连着衣襟都打湿了:“没照顾好她,对不起老师。”
“这事怪不得你,虽然我总是说兄弟姐妹要相互扶持,但那也只是你的同门,你有你的事,她有她的路,本就无法同进同退,且她是我收进来的,说到底也是我的责任。”黎淳温和说道。
李东阳泪眼婆娑去看老师。
“我早就知道了。”黎淳低声说道,“一开始我也很是为难,不明白她怎么就这么大胆,但我后来想明白了,那个时候她才几岁,生父不仁,嫡母不慈,生母软弱,她自己就是一个孩子,她已经做得够好了。”
黎淳嘴角露出怀念的笑来:“那年我从南直隶赶到扬州为我自己的孩子收拾烂摊子,她就一脸茫然地坐在我家的台阶上,那衣服都不合身,露出来的手脚一点肉也没有,瘦骨嶙峋的,可她就是这么安安静静坐在那里,一点也不局促,你师娘当时就说这个孩子以后是个有出息的。”
李东阳又是忍不住开始垂泪。
“后来我一时心软收了她。”黎淳讲着讲着,笑了起来,“可万万没想到被骗了,这孩子太皮了,一点也不让我省心,偏还嘴巴甜,都没法让人生气。”
黎淳沉默了,随后又轻轻叹了一口气。
“人人都说她聪明,是神童,可她当年读书时也是卯时起,子时睡,从未懈怠过一天,刮风下雨都没有停下脚步,所以当年得知这个消息时,我想了很多,唯独不敢劝她放弃。”
他垂眸看向李东阳,温和问道;“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不忍心。”李东阳犹豫说道,“其实我也不忍心。”
“因为她说她有苦衷。”黎淳低声说道,“她已经和我说过很多遍了,可我一次都没想明白,宾之啊,这些年我时时在想,是不是都是我的问题,我明知道她的为难,却并未仔细为她想过,所以她宁愿一个人背着这么大的秘密,也不肯跟我们说。”
李东阳怔怔的看着自己老师。
“我见过她意气风发,肆意张扬的模样,就无法看着她痛苦难堪,黯然离开。”黎淳沉吟片刻后说道,“所以,都是我的错。”
“老师……”李东阳蓦地心跳加快,下意识握紧老师的手。
“若着满朝文武都不肯放她一条性命,我这个做老师的,是愿意换她一条命的。”黎淳那张衰老年迈的脸上露出严肃认真之色,“她是我养大的芸草,也是我取了字的孩子,我让年少的她懵懵懂懂踏上官场,却没有让她学会明哲保身,这才闯出这么大的祸事,那我作为她的老师,是要为她负责的。”
李东阳大惊:“这,这,这要让其归以后怎么办?”
“其归啊。”黎淳反复念了一声这个他亲自取的字,到最后只觉得世事当真是命中注定。
——她终究是走上了一条难以回头的路。
“可我只想要她活着。”黎淳面容憔悴,但神色悲悯,“这是我的徒弟。”
—— ——
江芸芸用指甲在墙上画上一道痕,满打满算,她江芸芸已经坐了一个月的牢了,怪不得天都不热了。
“老师。”
她仔仔细细数了两边,确定没错时,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不由扭头去看。
“顺霄,你怎么来了?”江芸芸惊讶问道。
顾霭提着大包小包站在门口,瞧着也憔悴了不少。
“怕天冷了,所以给老师算点衣物吃食。”顾霭解释着。
“哦。”江芸芸起身,用力扯了扯门上的铁链。
顾霭瞪大眼睛。
“开门啊,放我徒弟进来。”江芸芸对着门外大喊。
顾霭吓得小手不知所措,一会儿捏着包袱,一会儿连连摆手:“这,这这不合适。”
“啧。”姜磊不悦,从甬道上慢慢悠悠走了出来,“坐牢知不知道啊。”
“知道啊,所以叫你开门。”江芸芸理直气壮说道,“我徒弟给我送东西呢。”
姜磊打量了一下顾霭。
顾霭立刻坐立不安。
“这胆子……”姜磊嫌弃,随后嘲笑着,“你江芸胆大包天,怎么找的朋友徒弟,一个比一个小啊。”
“大的也有,但不是不在京城嘛。”江芸芸嬉皮笑脸说着。
姜磊打开门,随意拎着链条,下巴一抬,懒洋洋说道:“进去吧。”
顾霭大为吃惊,同手同脚进了班房,进了里面,定睛一看才发现里面还挺干净的,被褥毯子也都有,地面也都铺着稻草,除了黑暗潮湿,倒也没别的问题。
“我们诏狱待遇还可以的。”姜磊察觉到他的打量,拎着链条站在门口,叉腰,一脸唏嘘,“你回头可得给我们宣传宣传。”
顾霭愣是低着头不敢说话。
“少吓唬我们孩子了。”江芸芸大笑,“就我这个屋子还可以,但我这个屋子要是住满了人,你可就忙死了。”
姜磊一听,嗐了一声:“还真是,没意思,我走了,你们继续聊。”
他说完也不锁门,把铁链往地上一丢,自己就溜溜达达走了。
“这这这……”顾霭震惊。
“你还打算在锦衣卫眼皮子底下越狱不成。”江芸芸直接坐在地上,也跟着拍了拍地上,“坐吧。”
顾霭坐在老师的对面,把自己身上背的,胳膊挎的,手里拿的都放了起来。
“周夫人来京城了。”顾霭把背上的包裹卸了下来,递过去说道。
江芸芸盯着把包裹,犹豫打开,里面果然是熟悉的花纹和针脚。
“这是给您做的衣服和被子。”顾霭一板一眼说道,“她还托我给您带句话,说她很好,让你不要担心。”
“什么时候来的?”江芸芸摸着衣服,低着头问道。
“半个月了吧。”顾霭小心翼翼打量着她,“她很想您,乐山哥说她好几次见到夫人偷偷哭了。”
江芸芸沉默。
江芸芸对周笙没有太大的母女感情,但她同时肩负着江芸的家庭责任,所以这次周笙敢在风口浪尖时赶到京城,也是她所料不及的。
“乐山哥还说,从您考上状元开始,就一直说要接夫人来京一起住,但次次都被耽误了,谁知道最后来的是这个时机。”顾霭把食盒打开,露出热气腾腾的饭菜,“我刚才问过姜千户了,可以送吃得过来,就是进不来了,但他们可以转交,这下乐山哥也算是有点事情干了,可以一日三餐都给您做饭。”
江芸芸哭笑不得:“倒也不至于这么辛苦。”
顾霭叹气:“可不让自己忙起来,他说他睡不着。”
“剩下两个包裹是什么?”江芸芸转移话题问道。
“这个是我娘给您做的衣服,之前不知道夫人要来,又怕乐山哥的手艺做不好,就自己裁了棉布给你做了棉衣,就怕突然冷起来。”顾霭把剩下两个包裹递过来,“剩下那个是,是,是你老师给你准备的。”
江芸芸瞬间瞪大眼睛。
“黎公前些日子来京城了。”顾霭磕磕巴巴说道,“现在住在客栈,李阁老和刘先生都去看过他了,周夫人也去看过了,我也悄悄跟去了,他,他有些老了。”
江芸芸怔怔得坐在原处,瞬间红了眼睛:“怎么能让老师,为我奔波呢。”
顾霭也跟着沉默,半晌之后才低声说道:“老师,昨日王叔写信来,他说若是你愿意认错,也许事情会有新的发展,王叔还说,万事活着最大,”
江芸芸笑了笑:“是敬止啊。”
顾霭见她没生气,连忙说道:“王叔也是好意的,现在外面舆论风波这么大,内阁毫无动静,其他人喊打喊杀的,王叔说内阁也需要台阶,只要老师愿意自己后退一步,说不定就会有新的转机。”
他想了想,声音认真起来:“活着最大。”
江芸芸笑说着:“那就说明你们没看明白这场风波到底是为何而起?”
顾霭犹豫:“难道不是因为,因为老师的身份吗?”
江芸芸笑:“我是女人,确实也是女扮男装考上科举,所以就惊世骇俗吗?”
年轻的顾霭没说话,但看着老师期待的目光,还是小心翼翼说道:“可外面的人都在讨论这个事情。”
这女扮男装考科举已经很惊世骇俗,还考到了大明第一个六元及第的小状元,这简直是打天下读书人的脸,茶余饭后,谁见了不是都要聊两句。
江芸芸抓起一个馒头,直接对半打开,在他面前晃了晃:“这是什么?”
“羊肉馒头啊。”顾霭懵懂说道,“李家娘子那家买的,您爱吃的。”
江芸芸笑,把一半递到顾霭手中:“不对,这是西北运来的绵羊肉。”
顾霭不解:“这也吃的出来?”
“绵羊肉,肉质细嫩,脂肪多,膻味轻,口感细腻,山羊肉,肉质紧实,很难咬断,膻味重,若是烹饪浓烈风味,更好吃一些。”江芸芸笑说着,“我口味淡,所以一直吃不惯山羊肉。”
“啊,这样啊。”顾霭不明白这话题怎么就扯到这上面去了,呐呐说道,“那,和您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自然有,我这口饭是给爱吃绵羊肉的人吃的,那想吃山羊肉的人自然就是恨不得把我的碗掀了。”
顾霭不解,瞪着手中的馒头:“那,两个馒头不是都有的卖嘛,各吃各的不行吗?”
“按道理是可以的。”江芸芸想了想又说道,“可现实是就那么一大片草地来放牧,山羊和绵羊只能各有取舍。”
顾霭宛若雷劈,他有一瞬间似乎明白老师到底要做什么,可那想法实在太过快速,让他得大脑在清醒的一瞬间后瞬间又混沌起来。
“那,那没有办法了吗?”他喃喃说道,“那再寻一片草地不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