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闲听落花
出了镇口,黄县令站住,看向身后的顾砚。
顾砚拿下帷帽,递给石滚,上前两步,冲黄县令拱手笑道:“小子自京城来,游历至此,看县尊审案,有几处不明,可否赐教?”
“不敢当赐教二字,你只管说。”黄县令微笑道。
顾砚和黄县令并肩,一边往前走,一边笑问道:“那个李文才,屡次谋害那位小秀才,县尊怎么只处置了那头牛,以及里正渎职这两件事?”
“那头牛和渎职两件,证据确凿,不可不判。
“至于谋害人命,确实属实,可真要追究起来。”黄县令的话顿住,看向顾砚笑道:“看你也是个饱读诗书的,自然知道,本朝与前朝不同,但凡人命案子,都要经府衙推官详查案情,查明案情之后,再由本县裁决。
“查案子就一定要有人证物证。李文才谋害李秀才一案,尚未得手,到哪儿去找物证?至于人证,刚才是那些人措不及防,这才说出了实话,可真要到府衙推官过来时,李文纲等人必定早有准备,李氏族里,李文纲和李文才所在丰字房和盛字房人多势众,到时候,这些人会不会改口,可就很难说了。十有八九,是查无实证。”
顾砚凝神听着,慢慢点了下头。
“这是其一,其二,就算人证有了,府衙推官认定李文才意图谋害李秀才,可李文才没得手对吧,得手和没得手,大不一样。二来,李文才是长辈,且和李秀才尚在五服内,一场未得手的谋害,李秀才要不要宽容大度,上书求情呢?
“不求,那就是李秀才过于刻薄不够大度,于李秀才未来仕途极为不利。求了,这谋害未遂,也就是流放五百里,李秀才再求一求情,不过流放一两百里,一年两年就回来了。
“李文才已年过五十,按律法许子侄代刑,李文才的儿子孙子多的是,挑一个去服刑就是了。
“一事不可二罚,官府既然审过判过了李文才谋害李秀才一事,李氏族里自然不必再多追究,如此一来,李文才岂不是毫发无损?”
“现在把李文才谋害李秀才这桩罪恶,放到他们族里自行处置,过个半个月一个月,你让人过来打听打听,看看他们族里怎么处置。”黄县令笑起来。
顾砚凝神听了,也笑起来,欠身致谢道:“小子受教了。多谢县尊。”
“不敢当。”黄县令拱手还礼。
顾砚又客气了两句,辞了黄县令,上了马,在众人的拱卫中,跑出十来里,放慢马速,招手示意跟在长随队伍里的王贵。
石滚见顾砚招唤王贵,急忙勒慢马速,示意诸内侍小厮,和顾砚拉开距离。
王贵是他家世子爷的哨探统领,世子爷和王贵说的都是机密大事。
“刚才那个案子,你都听到了?”顾砚问王贵。
“是。”
“第一,去打听打听李学福和李学寿打晕李小囡是哪一天。第二,在李学福和李学寿两人头上,给我各砸一条三寸长一寸宽的伤口,好了之后,这道疤上也不能长出头发。”
“是。”王贵眼皮都没抬,干脆应是。
但凡不怎么上台面的差使,他家世子爷都是派到他手里,跟他曾经办过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差使相比,这一桩差使实在过于平凡了。
第25章 不敢拿
临海镇。
海税司旁边,一座石头砌成的两层小楼后面,两排老旧的房舍围成一个小院,在巨兽般的海税司衬托下,小楼和小院都显得十分渺小。
这座小院就是拥有临海镇半数以上货栈的何记老号。
一辆帘子半旧的简朴大车停在何记老号门口,长随放好脚踏,打起帘子,何记老号的当家人何承泽下了车。
何记老号里,何承泽的大儿子何瑞铭一路小跑迎出来。
“阿爹,中午前后,好像世子爷过来咱们临海镇了。”何瑞铭挨近他爹,低声道。
“好像?”何承泽顿住步,拧眉看向儿子。
“我没见着,我一大清早就去看货了,刚刚回来。是照月楼的吴世,他不是跟着咱们去京城送过一趟年货么,远远看到过世子爷,我回来的时候,吴世已经等着了,讲那人中午在照月楼吃的饭,他看着像是世子爷。”何瑞铭急忙解释。
“嗯。”何承泽脸色缓和下来,嗯了一声,接着往里走。
“我刚刚让人去打听了,说是午初三刻进的临海镇,午正一刻进了照月楼,点了葱油海蟹腿、小炒花蛤这几样照月楼的拿手菜,吃了将近三刻钟,出来之后,沿着兴洋街一直逛到海税司门口,没进海税司,就在街对面站着看了看就走了,说是看样子是往平江城去了。”
何瑞铭跟在父亲何承泽身边,压着声音,说得十分详尽。
何承泽凝神听着,片刻,嗯了一声,“别业那边递了话过来,前天他们就接到了杭城的急递,说世子爷要在平江别业住上整整一年。”
“啊?那今天这个,真是世子爷?”何瑞铭很是惊讶,“世子爷怎么到平江城来了?尉学政就在杭城,再说,王府来人,一向是住在杭城别业……”
“这是你该管的?”何承泽打断了儿子的话。
“是。”何瑞铭身子一矮。
“准备准备,咱们这就去平江别业看看。”何承泽吩咐道。
………………………………
李学栋被宽老太爷留在李家集商量一大堆的族中事务,李金珠姐妹几个回到小李庄。
李银珠烧锅,李玉珠做饭,李小囡紧挨李银珠坐着,托着腮看她烧锅,李金珠靠墙坐着,看着李玉珠洗菜切菜。
李玉珠舀了一瓢水要往锅里倒时,李金珠吩咐道:“把菜炒一炒吧,多放点儿猪油。”
“咱们杀只鸡吃?”李银珠见大阿姐开了口,顿时松了口气,立刻就雀跃起来。
“明天吧,杀了鸡要烫要洗,得好一会儿,大家都饿坏了,阿囡的肚子一直叫呢。”李金珠一番话说出来,脸上露出笑容,整个人松驰下来。
从中午上了那辆大车起,她这心这人,就一直绷得紧紧的。
“咱家阿囡真厉害。”李玉珠一脸笑,小声的夸了句。
“以后不许再提,想都不能想,都忘了!”李金珠后背一下子绷的笔直,声色俱厉。
“大阿姐,没事儿了,过去了。”李小囡忙拉了拉李金珠。
李金珠长长吐了口气,后背松软下来,往后靠到墙上,片刻,伸手搂了搂李小囡,“都过去了,像做梦一样。”
“我也是!”李银珠声调飞扬,“大阿姐,那牛,是咱们家的了?还有铜钿,足足二十四吊!这么多铜钿,他能给咱们吗?咱们能拿得到吗?真像做梦!”
“他不敢不给。”李小囡笑道。
“火太大了!死妮子,锅都让侬烧糊了。”李玉珠见火越烧越旺,笑骂了句。
李银珠赶紧撤火。
“大阿姐,哥哥到府学报到是限着日子的,咱们怎么办哪?”李小囡看着李金珠问道。
“咱们?”李银珠伸头过来,两只眼睛瞪的大大的。
阿囡这句阿拉怎么办,是什么意思?她们也要去平江城吗?
正在炒菜的李玉珠也顿住,看向李金珠。
“正好商量商量。”李金珠拍了李银珠,示意她火要灭了。
“从前从来没敢想过学栋真能考上这个秀才。现在,学栋考上了。”
李金珠搂了搂李小囡。
“学栋被点到了府学,要到平江城上学,路上,我帮学栋、阿囡三个人商量过这事体,学栋一个人去平江城肯定不行,要是咱们一家五口分成两处。”
李金珠的话顿住。
三堂伯不得势了,里正也撤了,现在把老二和老三留在家,不用担心她们被三堂伯欺负了。
李玉珠和李银珠屏着气,四只眼睛里满是兴奋和渴望,看着李金珠。
李金珠看看李银珠,再看看李玉珠,抬手抹了把脸。
算了,把她俩留在这小李庄,她不忍心。
“阿囡的意思,咱们把田佃出去,咱们都跟着学栋去平江城……”
“喔噢!”李银珠兴奋的一声嗷呜,胳膊挥在灶口的木柴上,木柴敲在锅底,灶口里火星四溅。
“你个死妮子!锅都让你砸漏了!”李玉珠笑骂了句,看向李金珠,“咱们这些田,能收多少租子?够咱们吃的用的?咱们五个人呢!”
“咱们还有两头牛!”李银珠赶紧补充,“还有二十四吊钱!阿囡说三堂伯不敢不给!”
“我心里也没底儿,我想着,明儿个,玉珠跟我两个人去一趟李家集,这事得跟旺字房堂翁翁商量商量,阿囡跟老三看家……”
“她们俩留家里不行,特别是阿囡。”李玉珠打断大阿姐的话,郑重道,“三堂伯一家门都不讲理,别万一有个万一。”
“那把银珠和阿囡也带上,咱们一起去。”李金珠点头。
第二天一早,李金珠姐妹四个早早吃了早饭,赶往李家集。
李银珠和李小囡跟着李文华的大女儿翠叶玩了一天,李金珠和李玉珠,以及李学栋,在祠堂里和诸族老和各家当家人商量李学栋去平江城上学的事。
商量了一会儿,宽老太爷就让人去请高先生,等高先生到了,接着商量到傍晚,总算议定了李学栋到平江城上学的事体。
他们学栋这个秀才才只有十七岁,未来不可限量,既然要到平江城上学,干脆让学栋定居在平江城,对学栋和李氏一族更为有利,这是宽老太爷以及其它几位族老的共同认知,高先生也十分赞同。
李学栋这个家长定居平江城,几个姐妹自然也要跟到平江城,这是应有之理。
李学栋这个秀才有五十亩的免役田,现在李学栋家只有三十多亩水田,就由族里拿钱添足五十亩,加上两头牛,以及五间瓦屋,由李文华照管。
宽老太爷的意思,这五十亩水田的收成和赁牛赁屋的铜钿,全数交给李学栋,其它几位族老都极其赞同。可李金珠坚决不同意,一定要按照常规佃田的规矩收租子和牛钱,至于那五间瓦屋,照佃田的规矩,都是免费给佃户住的,他们家也要守规矩,自然不能再另收瓦屋的铜钿。
李学栋极力赞成他大阿姐的意见,宽老太爷和几个族老拗不过,只好依了李学栋姐弟。
宽老太爷提议,族里每个月给李学栋五两银子应酬钱,二两银子笔墨钱,几位族老和当家人都十分赞同。李金珠再一次坚决不同意。
她和几个妹妹都有手有脚,顾得住自己,也养得起学栋,再说,学栋是有廪米的,一个月一吊半铜钿呢。
李学栋坚定不移的支持他大阿姐,这一条,宽老太爷和几位族老也没能拗过李家姐弟。
宽老太爷提议在平江城给学栋置办一座三进的宅院,没等宽老太爷说完,李金珠就摇头摆手,坚决不要。
最后,高先生出面,李金珠勉强退让了半步,宅院还是不能置办,但她们在平江城赁宅子的铜钿由族里支付。
商量了一整天,李学栋带着姐妹四人移居平江城,从族里也就是拿了一份赁宅子的铜钿。
李氏族里对李学栋这位十七岁的秀才公寄以厚望,可李金珠她们都知道李学栋这个秀才是怎么回事,族里的期望越重越厚,李金珠就越是心虚不安,族里给的每一个铜钿都是带着期望的,她怎么敢拿?
就是这份赁宅子的铜钿,李金珠也想好了,一是这宅子越便宜越好,二是等她们在平江城站住步,她们就自己出这赁宅子的铜钿。
第26章 父子
李家姐弟怀着那份无论如何说不得的隐情,这也不敢要,那也不敢要,这让宽老太爷拧起了眉,心情十分郁结。
诸事议定,李学栋姐弟几个赶回小李庄,宽老太爷心事忡忡的往家走。
一进院门,看到院子里停着的大车,没等宽老太爷问出声,小孙子阿壮从厨房里冲出来,冲着宽老太爷兴奋的大叫:“翁翁翁翁!阿爹回来了!”
宽老太爷的大儿子李文梁从厨房出来,笑迎上前,“阿爹回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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