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出逃 第160章

作者:旅者的斗篷 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重生 穿越重生

  ……

  长济寺。

  方当初冬,清寒扑面,山脚还自下雨,山顶已飘飘然落雪了。浓雾弥天,长济寺庙门前几丛黄菰竹,枯败的枝叶挂了层裂纹状的霜,凄风哀雪。

  陆令姜在雾气中徘徊良久,露水沾衣,寺门才终于又敞开。

  小沙弥走出来,阿弥陀佛一礼:“施主,您请回吧,师父不见。”

  陆令姜若有所失:“为何呢,小师父,此番在下只是求药而来,愿多捐香油钱,你们佛门讲求慈悲为怀,为何见死不救?”

  小沙弥道:“阿弥陀佛。师父的原话是,施主身上杀气重,渡不得。”

  但见长济寺门前霉迹斑斑,荒败萧条,常驻僧人不过寥寥数位,全是当年的灭佛之故。他太子殿下手中,实染满了太多无辜僧人的鲜血。

  陆令姜无话可说,赵溟见寺中僧人似对朝廷有怨怼之意,登时欲拔剑。

  陆令姜思忖片刻,道:“小师父。我佛慈悲,即便不渡我,也不能不渡无辜的可怜人吧?”

  那小沙弥犹豫了下,再去通报。

  郭御医说过那位起死回生的莲生大师,俗名叫李回春,脾气怪,规矩多,早已了却凡尘,遭他拒之门外的患者每年数不胜数。

  好在半晌小沙弥终于敞开寺门,陆令姜叫赵溟留在寺外,独身前往。

  寺中小佛堂,五尺来高的台基,庭前削薄的乌檀木作小轩棚,单色石子铺路,法相庄严的佛像正位于厅堂中央。

  陆令姜未贸然闯入,只颔首立在堂外。他长身玉立,恂恂有礼,气质若雪纸诗卷扑面而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斯文端方,衣冠楚楚,怎么看怎么带着读书人的风骨和典范,怕是连山间蝼蛄都舍不得踩死,哪里像会杀人的样子。

  连那仅有的看起来很凶的三眼白,都被他眉骨下淡缥青色的阴影遮去。

  他拜道:“莲生大师。”

  莲生大师正自坐禅,睁开眼皮,首先洞察的不是他的外貌举止,而是他脖颈间那一道早已痊愈的疤,又长又深。

  单凭这一点,便知他前世杀气重,今生杀气也重,根本掩饰不得。

  记得没错的话,他是太子。

  太子生得俊美,容貌实在特殊,给人印象极为深刻。

  莲生大师会看面相,太子双目自然流露时瞳仁微微上吊,露出下方三眼白,外加下泪堂一粒小小黑痣,纯是罪孽深重的面相,这类人多半蛇蝎心肠,该当远离。

  回想当年诛佛时,太子也的确如此,许多和尚都命丧他手。明明是性情极冰冷阴暗之人,却偏偏装得温朗爱笑,好似仁慈博爱,发了什么菩提心一般。

  莲生大师问:“施主远道而来,不惜在寒山久等三个时辰,究竟有何贵干?”

  陆令姜心中清清楚楚和佛家的过节,当年他为刀俎佛门为鱼肉,如今恰好反过来,自己成了那卑躬屈膝的下位者。

  他低眉合十:“大师。求佛,求药。”

  “求什么佛,求什么药?”

  “求药王如来菩萨,治眼疾的药。”

  莲生大师道:“为谁?”

  陆令姜顿了顿,思量了一下措辞,缓缓道:“为我……算是妻子吧。”

  莲生大师猛然忆起,当年长济寺遭戮之日,太子曾对古佛上了一炷香,结果是左中持平,右稍短,大凶之兆的催命香。

  当时解签的沙弥为了保命,说此香虽名为催命香,有破解之法,家中供一座观音镇宅即可。

  沙弥的本意是劝太子向善,时时念经拜佛,或许能将他感化。

  太子从善如流,没多久还真请了座镇宅观音。只不过那观音不是泥塑木雕,而是活生生的人,一个姑娘。

  造孽,他造了多大的孽。

  “若老衲偏偏见死不救呢?”

  陆令姜执著道:“在下愿日日拜佛,直至洗清当年罪过为止。”

  莲生大师斜了斜眼,“那也要看施主心诚不诚。”

  冷冷扔下这句话后,叫徒儿掩蔽斋室大门,徒留陆令姜在外一人。

  什么也没交代,什么也没保证,外面山间凄风霜雨,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寺门前,唯有空荡荡的一块大青石。山路蜿蜒隐没在云雾中,四敞大开,随时能离开。可离开了,便没有药。

  赵溟奔过来,含了几分怒:“殿下,这些和尚不敬朝廷,属下看是找死,莫如您先回去,属下直接拿了他们治罪。投入大牢严刑拷打,您要什么药都易如反掌。”

  陆令姜挥了手叫赵溟下去,他固然可以利用权势灭了长济寺满门,可图什么呢。当年灭佛为了清剿叛军,现在他为着求药。没有药,怀珠的眼睛如何治好。

  陆令姜笑语解颐:“不用,你的忠心我记下了。山间景色挺美的,坐坐也无妨,你先行下山去。”

  赵溟语塞,陆令姜却似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已在山石上落座。山石微凉,膈得骨头缝儿里都是寒的。他不欲就这么离去,便阖上眼睛,像沙弥一样打坐修禅。

  莲生大师问他的诚心,那他就证明他的诚心,左右他曾亏欠长济寺良多。

  赵溟恨然叹气,不知主子中什么邪。

  浑浑噩噩中,山风寒得剐人脸。山上温度低,初冬的雪片悄悄落下,不一会儿就积攒成了又软又薄的一层。

  陆令姜静候,直到寺门重新打开。阖上眼睛浑浑噩噩间,他忆起了自己的童年时光,父皇后宫三千人,母后戏子出身,只是一个寻常有姿色的妃子。

  生下他,行七。他一个爱哭的小男孩,长得太“漂亮”,出生时又赶上父皇的宠妃难产,被视为不祥之兆。

  稍微长大些,他成了许多皇子中最不起眼的一个。父皇偏爱宠妃生的九皇子而不喜他这七皇子,许多好事都轮不到他。

  皇宫冷漠森严,父皇和他关系生疏,许多时候他只能远远遥望龙座上的父皇,没半点亲情味。想要的东西礼貌地求了很多次,一次也没得到过。

  他在御书房中和其他皇子一块学习,四书五经那样厚,稍微背错一丁点就要受太傅的训责打骂。

  未久,宠妃的小皇子坠马夭折了,罪名落在了他的身上。他那时不过六岁,很无辜,很慌,百口莫辩,流泪说自己没推弟弟,可哪有人信他。

  母妃爱唱戏,也爱美,最爱穿银朱色的戏服。但她为了保护他主动认罪,被当成妖妃,父皇一条白绫赐死。

  他小时候曾经也很喜欢听戏,从那以后再没唱过戏,再没踏足戏楼。笑,一度是他最讨厌的事。

  ……

  陆令姜昏昏沉沉地想着往事,墨眉间不知何时染了一层薄霜。他青緺色的瞳仁眨眨,被冬日铅灰色的阳光微微透明色。

  遥看乌鸦停在不远处一棵枯松间,闭着眼睛假寐,除此之外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周遭景色萧条落寞,再无活物。

  果真是一句戏弄。

  怀珠困意更深,就在她即将堕入梦乡之际,又听他断断续续的病弱咳嗽声,“要是答应,明日带你见一个人。”

  怀珠清醒,“谁?”

  他没说,只道:“你一定想见的。”

第147章

  密窖

  当欲念冲破理智的藩篱时,陆令姜十分想拉着她陪葬。但当欲念被理智压抑住后,他又意识到这种念头是十分肮脏。

  她打算放弃生命走上绝路时,是他一次次地将她强拽回来的。现在如果她的生命被一道殉葬的圣旨扼杀,那么,一开始费尽千辛万苦治好她的眼睛又为了什么。

  陆令姜陷入深深的自厌中。

  白老爷略带惭愧:“怀儿,爹爹倒没想到你如此识大体,主动愿为你祖母服丧。”

  毕竟怀珠不是白家的种,之前因为太子殿下的事,白家对她又不太厚道。

  怀珠低沉嗯了声。

  白老爷舒了口气,又絮絮叨叨:“爹爹知道当初你不愿意侍奉太子殿下,惦记着那姓许的后生。但这也是为你好,没有爹爹送你去太子那里,你焉有今天?”

  怀珠声音沉静:“是得感谢爹爹。”

  白老爷心脏一突,明明是感谢的话,却听不出半分感谢之意。

  “那你刚才究竟和太子殿下胡闹什么?爹爹可都听见了。不准任性,待回去好好和太子殿下道歉认错,争取来年怀上子嗣,白家满门的荣耀就靠你了。”

  怀珠似轻哂了下,没听进去。

  白老爷微有不快,如今怀珠越来越不听话了。欲责备几句,又想起她做了太子的嫔妇,要报复白家只是吹吹枕边风的事,隐忍不发。

  怀珠亦晓得白家不过看她有利可图,才巴巴过来攀什么亲戚。其实她已和陆令姜一刀两断,白家青云直上的美梦很快泡汤了。

  山间腾起一阵银色的雨雾,枝条柔弱的树被打得东倒西歪,临邑最大的不好就是潮湿,春夏秋总在落雨,没完没了。

  承恩寺山脚下的四季花卉影壁后,韩若真跪得双膝红肿,哭得嗓子都哑了,求饶道:“……饶命,臣女知罪,再也不敢乱嚼舌根了!”

  赵溟监刑,无奈道:“韩姑娘,都是太子殿下的吩咐,属下亦无能为力,您还是好好跪着吧。”

  就因为晏苏荷等人的搅合,白小观音要与殿下割绝。殿下固然不能惩罚未来太子妃,却可以罚帮凶的韩若真和白眀瑟,每人在雨中跪足两个时辰才允起身。

  韩若真怨道:“殿下和白怀珠闹变扭,就可以拿我们撒气吗?凭什么。”

  赵溟一瞪眼:“韩姑娘!注意您态度。”

  韩若真住口,又哽咽说:“我真的知错了。只要您告诉殿下饶恕我,我有办法帮殿下哄回白姑娘,我保证。”

  赵溟迟疑,不置可否。

  韩若真慌了,她一个世家名门的大小姐哪里被罚跪过。越过影壁斜斜瞥见白小观音和白老爷的身影,忽然喊道:“白姑娘,白姑娘,求您发发慈悲救命!”

  不远处的画娆刚要扶怀珠上马车去,韩若真跌跌撞撞奔过来,“之前多有得罪姑娘,如今深自后悔,求姑娘开开恩免我责罚吧……”

  怀珠雪白的裙角顿时沾了个脏手印。

  赵溟低低骂了句脏话,令卫兵速速将韩若真搀到远处。

  “让白姑娘见笑了。”

  怀珠微有纳罕,刚还趾高气扬的贵女竟落魄成这般模样,回过头,见陆令姜伫在不远处,刚从半山腰的遍布青苔的石阶下来。

  怀珠顿时明白,韩若真他下令罚的。只是韩家也是有头有脸的贵族,他这般羞辱人家女儿,真当天底下没王法吗,韩家岂能善罢甘休。

  陆令姜径直过去握住怀珠被雨气浸得冰凉的手,呵了呵暖,动作缓缓的,刚才的龃龉仿佛完全没发生过,半点和她恩断义绝的觉悟都没有。

  他将生凉的唇触在她的额角上,有种压抑的欲色,柔情款款问:“担心我呀?”

  怀珠皱眉,没头没脑。

  他知她疑心罚跪之事,主动解释道:“那几个女子害得你我生了嫌隙,跪跪算什么,死了也不冤枉。我只护着你,谁也不能惹你不高兴。”

  平平常常的一句话,没什么特别的,却夹杂着冰凉狠毒,轻轻松松要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