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旅者的斗篷
声音回荡在耳畔。
他顿了顿,心口没来由地烦闷。
从前他也因为政务晾过怀珠,她不到一日就会主动送来情笺,而如今忽忽五日过去,依旧半点动静没有,她是病得拿不起笔墨了吗?还是反其道而行之,故意用在这种方式彰显她的存在?
虽然当初他抢她确实只是见她漂亮,打着玩玩的心思,但日子久也习惯她陪着了。她那样爱他,没了父母,之前又独自在白家受苦,只要她不闹脾气,他是愿意眷顾她的。
想起二人在春和景明别院温馨相伴的日子,他也不一定只玩玩,今后可以考虑给她个嫔位,一直留她在身边。
盛少暄道:“我听说女人生气时,常常采用沉默战术表达不满,可让他们的夫郎知道她们的存在。”
陆令姜垂眸睨着香猊中静静掠起的香尘,劣质香料,闻着刺鼻,哪有别院里的白小观音调得半分好。
半晌他才换回清风朗月般的姿态,接了句:“是呢。”却没说他打算回去给怀珠一个正式的位份,她必定喜笑颜开。
临邑多雨尤其深秋,方才还晴朗的日头被几片阴翳的乌云挡住,零零星星飘下雨丝来。片刻雨丝竟变成雨幕,越下越大,天色阴郁,河水暴涨。
只是朋友小聚,陆令姜出门上了架无制无徽的肩舆,二仆前后抬着,不知者还以为是寻常商人出行。
他仍旧微醺着,透明的雨珠滚落在瓷瓷秘色的伞柄上,盯着那颜色,瓷秘色色,瓷秘色,怀珠给他雕的那块碎了的观音坠子也是这种颜色。
他一开始看上白怀珠,就因为那一幅《鱼篮观音图》,画中当真是绝世佳人。那夜他往白家去偶然瞧见了真人,斯人犹如一朵白荷花黑暗盛开,周身如笼罩一层若有若无的雾气……一向不信佛的他觉得,世上若真有观音应该就长她那样。
后来他知道,她便是传得神乎其神的白小观音。
实不相瞒,他看到她第一眼就想把她占有,籍由私.欲地爱玩。可他得到她之后,仍耐着性子养了许久,以礼相待,直到养熟才动的她。
他想和她培养出一点爱意,这样日子会过得更舒服,也是因为他想要她的全部,身子,心。
陆令姜笑着惭愧,阖着长睫,靠在肩舆上气息吞吐。头有点醉疼,脖颈间亦有几分撕裂的疼,好像何人用刀割开他的喉管……一摸,是那处疤。
也真怪了,他不曾受过如此致命伤,脖颈这道入木三分的横疤从何而来。
这时肩舆猛然剧烈震颤了下,停住,差点把他震醒来。
脚夫诚惶诚恐地回头:“太子殿下恕罪,一群灾民围住了咱。”
陆令姜下得肩舆去,听人声嘈杂雨声亦哗哗。未及反应,就被一跛脚流民冲过来抱住腿,痛哭流涕道:“求贵人救命,赏口饭吃!”
灾民手上布满泥泞,还没待陆令姜反应,他墨色裁剪的斗篷就脏了一大片渍。
立即有侍卫前来护驾,不料此举引来了更多灾民,水泄不通将肩舆围住。
“不给钱,还打人了,打人了。”
“给钱!不给钱休想过去!”
“家中老母和孩儿快饿死了,民脂民膏全被你们这些权贵搜刮走了!”
情势乱了,陆令姜哑然,止住身边随身侍卫赵溟:“别伤害他们。”
灾民们义愤填膺,难以抵挡。
赵溟恨恨低声:“殿下,这些人都是职业乞丐,盘踞了一段时日,行人皆怕被抢劫不敢从此处过。”
侍卫们得了太子殿下的令收剑不杀,仅推搡试图接近的灾民。
“退后,退后!”
几个老妇和孩子混乱中倒在地上,索性不起,人群中便有人悲愤大喊:“杀人啦!权贵杀人啦——”
远处一公子骑马奔至,穿着一袭文雁深绯官服,头戴乌纱,至少也在四品。相貌堂堂,仪表人才,正是今日多次在弹劾太子的许信翎许大人。
“肃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何人敢杀人?”
灾民们见到了父母官,一把鼻涕一把泪:“许大人明鉴!那权贵的肩舆践踏平民,嚣张无度,拔剑杀人!”
许信翎最恨鱼肉百姓的权贵,当即从马背跳下,搀起倒地的老妇,盯住不远处肩舆:“何人在此放肆?”
陆令姜失笑,他还是第一次被当作犯人。下人撑了把竹骨伞,墨色袍角被风雨吹拂。
许家仆人喝道:“见了大理寺少卿大人,还不速速下跪?”
对方自是没反应。
许信翎伸手一拦,观此人似并非平头百姓,正色道:“我不管阁下是谁,伤了人就该付出代价。您手下豪仆个个带剑,欺辱一八十岁老妪?天底下没有这个理。”
他说得正气凛然,人人义愤填膺。
“当朝太子对流离失所的灾民不管不顾,这些老人家靠着下官救济,才有个遮风避雨的场所。您上来说践踏就践踏,难道心肠是蛇蝎做的不成?”
“阁下到底是谁?报上名来。”
周围灾民在雨中一片静,都等着父母官评理,狠狠整治了权贵,出口恶气。
对方久久沉默,气氛逐渐尴尬,有人扯了扯许信翎的袖口,低声急促道:“大人快别说了,这位便是太子殿下。”
许信翎微讶,见斯人衣冠楚楚,斯文有礼,白白净净的一张面。他哪料恰好撞见死对头,这才住口,擦擦额角雨珠,稍显心虚道:“……太子殿下?”
陆令姜微一点头。
场面多少有些尴尬,许信翎新官上任,在朝堂上因灾民之事多次弹劾过太子,却连人家长什么样儿都不知道。
声音不大,几个临近的灾民却都听到了,登时吓傻,竟撞见太子本尊?
一场误会而已,许信翎定了定神,极快极低地说了句:“对不住。”
面色仍不卑不亢,并未因太子的尊贵身份而改变多少。
陆令姜轻轻喟叹,一笑放过。肩舆上搁着些闲置金银,悉数分发给灾民们了。有些灾民东张西望,还欲将肩舆外镶嵌的宝石抠下来,也在混乱中得了手。
素闻太子殿下有圣人的名声,在朝臣中德高望重,果然一副慈悲心肠。赵溟怨然瞪了眼许信翎,他家主子无缘无故受了场劫难,也不计较。
听外面许信翎斜眼乜着陆令姜,一边低声训导那些灾民:“诸位,为人最重要是清廉,天地良心。表面一副圣人心,暗地里行龌龊事,万万使不得。”
指桑骂槐,也不知骂谁呢。
许信翎迅速把手缩了回去。
怀珠回头,也看到了陆令姜,惑然道:“你……能下地了?”
若他好了,她是不是就不用搬走了。
陆令姜走过来光明正大地握住她的手,神色磊落,睥睨许信翎,完全像正宫在睥睨小三。
第74章
归家
许信翎被太子这目光看得脊背发凉,这次由于怀珠误会太子刺杀自己,捅了太子一刀,才使太子重伤至此。
怀珠亦有些心虚,双手任陆令姜握着没有挣扎。之前她和陆令姜有言在先,只要他救她一命,洗刷她的清白,她就嫁给他一生都服侍他。如今到了履行诺言的时候,无论愿不愿意她都是他的人了。
此刻即便她想反悔,陆令姜手上的强权也由不得她反悔。
陆令姜亦沉默一息,恍若置身熊熊烈火中。她好厉害,短短两句话就把他钉在耻辱柱上,罪人似地等待审判。
外人看太子的样子,衣冠楚楚,斯文有礼,濯濯如春月柳,肃肃如松下风,恰似文公孔孟圣人在世。
谁知道一个后院干净、放款赈灾、孝顺父母,甚至连雨后蜻蜓都舍不得碾死的菩萨心肠之人,暗地里却沾满了肮脏,人面兽心,竟做出强抢民女的卑龊事。
众人难以置信,晏苏荷更是含泪,期待着太子怒喝一句放肆,将这胡言乱语的白怀珠拖下去,证明清白。
可过了会儿,太子的反应却只是轻淡漾出一笑,道:“……那不太行呢。”
他的脸色很快转圜,神情气度亦脱离了最初的惊讶,变得平静冲和,微翘的尾音沙沙的甚至带一丝缱绻的味道。
“小观音。你提这个要求是不是有点无理取闹了?”
众人险些被狎昵的“小观音”二字麻得灵魂出窍,见太子状貌亲密,语气稀疏平常,显然坐实了两人确有云.雨私情。
怀珠秀眉深蹙,本以为陆令姜当着未婚妻的面不愿公开,趁此把事捅出去,闹得越大越好,好令陆令姜迫于舆论就范,谁料他竟敢大方承认。
陆令姜缓缓走到怀珠身畔,在众人震惊木讷的注视下,抬起皦白的食指拨了拨她颈间衣领,显露昨夜一道未褪的痕。
“……只因昨晚没让你玩玩我,你就气成这样,恨不得当众指责我,嗯?”
隐秘龌.龊的闺房行径被他这般自然流畅地当众说出来,言语笑谑,令人心跳一怦,想入非非。
黄鸢呆呆张着口,无法消化。韩若真更是如遭雷劈,如身在梦中,原来白怀珠家里的夫郎就是太子哥哥。
眀瑟怔怔跌在地上,羡慕嫉妒恨地攥紧裙角,白怀珠这几年不是被老男人圈养了吗,怎么和太子哥哥扯上了关系?明明前两天相见他们还互不认识。
抬眼,见白老爷匆匆赶来。
白老爷那副不算震惊的神情早已冲卖了一切,原来爹爹早就知道。甚至有可能,便是爹爹把四妹妹献给太子哥哥做嫔妇,以博仕途的。
为什么白家四女儿个个天生丽质,偏偏是怀珠?就因为她白小观音的虚名,榻上会勾男人?
眀瑟几乎崩溃,羡得牙根痒痒。
晏苏荷也慌了,哀怨交集,脸色惨白,崩溃的哭嗓:“太子哥哥——”
泪水涔涔而下。
陆令姜并没有要和晏苏荷解释的意思。既然口子已经扯开了,索性将猜疑坐实。男未婚女未嫁,各玩各的,现在他们谁也管不着谁。
晏苏荷嫉恨得哭了,发丝凌乱连雨伞都忘了撑,一向仪静体娴的她想发狂。
消息飞快蔓延引得整个寺庙地震,人人皆错愕不堪。白小观音心比天高,竟勾上了当朝太子,且两人在一起有很长时间了,举止亲昵。
甚至有人细致地发现,太子殿下宫绦的流苏和白小观音的样式相同,都是藕丝秋半色,观音低眉形,连玉佩的缺口一凸一凹都能匹配上,很大可能是眷侣款。
只一阵风的工夫,从前围在晏苏荷周围的蜂蜂蝶蝶都转向白家,奉承阿谀,赞扬白小观音才貌两全,和太子郎才女貌,实属天作之合。
白老爷被众星捧月,心头惴惴不知是福是祸,怨怼眀瑟。若非这妮子自作聪明,焉有此等无妄之灾。
前院如沸水炸开,怀珠离了承恩寺一路狂奔,风雨潮湿地洒在她鬓间,凉凉的空气透过肺部,她大口大口呼吸着,惨笑着,好像终于冲破了枷锁。
画娆气喘吁吁地跟来:“姑娘等等奴婢!吓死奴婢了,您怎直接将太子殿下和您的关系捅出去了?太子殿下表面不说什么,私下定然生气,免不得叫您吃苦。”
怀珠摸着自己咚咚蓬勃跳的心脏,今朝方尝到活着的滋味:“这一步不走,以后吃的苦更多。”
画娆摇头:“奴婢不懂。太子殿下对您也是好的,从没苛待过您,您把晚苏她们这些东宫老仆打发走了,殿下也没说半个字。殿下还打算给您太子嫔的位份。您为何如此不喜欢殿下?”
怀珠发丝滑下亮渗渗的雨珠:“你也觉得我太绝情了,是吗。”
陆令姜之所以当众承认,估计也是看时态无法挽回了,才顺水推舟。
画娆愣了下,连忙道:“不,奴婢不敢,奴婢的性命都是姑娘救回来的,一辈子跟着姑娘。定然……定然是太子殿下还有做得不好的地方,惹您伤心了。”
怀珠拖着一身湿透的白纱漠然往前走着,若非经历过彻心腐骨的绝望,又怎能下得了天大的决心。
承恩寺后山是一座游山玩水的所在,园林笼罩在天水碧色的烟雨迷蒙中,恍若泼墨山水画的意境。高低错落的山腰间搭建了个戏台子,寺中佛经会结束后本要来这边看戏的,然现在所有人喧闹沸腾,此处寂然空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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